诛邪剑,名为诛邪,便要诛尽天下邪祟。
阿羽手中剑迸射出无比耀眼的光芒,剑气如箭射向高空中的乌云,乌云顷刻以剑气为中心散开,漫天黑雾散去,露出被遮蔽的太阳,光辉洒下来,阿羽浴在阳光中,竟如天神临世。
阳光刺得伶舟月微微眯起眼,他抬手在胸膛的伤口一抹,简单地止血,而后又重新站起来,来到阿羽身边。
伶舟月曾经见过能够诛杀妖魔的法器。
那是在四年前。
伶舟月越狱失败后被重新打回牢房,他在被押往魑魅大牢最深处的路上,透过狭窄的石壁上的窗子,看见了腰上别着凤凰徽纹的楼家的千影卫,他们成一个法阵,押着从衍墟中逃出的上古九头蛇妖,法阵上空是一块雕刻了栩栩如生的凤凰的玉珠,千影卫结印,那玉珠便发出强烈刺眼的光辉。
上古大妖霎时灰飞烟灭。
伶舟月记住了那凤凰徽纹。
伶舟月那时便想,若是有朝一日,能拿到楼家的定灵珠就好了。
可是后来,他有无数次机会能够进入楼家,他也有无数种法子能够拿到定灵珠,他都视而不见。
伶舟月和阿羽站在一处,面前的一支妖魔军队竟然自发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这之前,伶舟月一人抵抗万千妖魔,鬼州已是千疮百孔。
妖魔是无穷无尽的。
若姎妖娆笑道:“不愧是剑圣,剑圣轩然霞举,剑如长虹,倒是让奴钦佩不已,不知奴可否领教一二?”
说着便要闪现至伶舟月面前,诛邪剑“铮”地挡住若姎勾来的狐狸尾巴,若姎檀唇勾起妩媚的弧度,幻化出影分身,自伶舟月背后偷袭,苍霜剑的罡风如花瓣飞舞,骤得削去,只见红影如旋风般闪过,剑气落了空。
妖魔大军包围过来。
“伶舟月,你已然重伤,伤及心脉,不过是负隅抵抗,不如束手就擒,主上不会亏待你。”
若姎已经闪现到高空中,身后狐狸尾巴火红地飘摇着,宛若一朵绽开的红莲。
是杀阵。
阿羽望着妖魔军队连成的术法,心中微凉,又有几分不可置信。
“先前八十一道杀阵没把你诛灭,看看这一道如何?”
伶舟月面上看不出波澜,血顺着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流下,再沿着苍霜剑的剑刃滴下,从高空不知坠落何处。
若姎说得一点也没错。
她状若无意地拨弄着腕上的手链,继续说着:“可惜,自古红颜祸水,从你踏入鬼州的一刻起,就该想到这些了。”
但伶舟月仍然闯过滔天杀阵,将他的小凤凰护在怀中。
杀阵是血色的,明灭的纹路照得阿羽的脸都泛红,那是用魑魅大牢最深处七十二条不甘的亡魂炼化的,它们叫嚣着、挣扎着,嫉妒并渴望着一切生的气息,因此,没有生灵能在这些厉鬼的阵法下活着。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伶舟月或许真的可以冲破这个阵法,但现在他伤得太重了。
生死不定。
一声低低的、嘶哑的轻笑。
伶舟月的眼尾泛起猩红,苍霜剑发出嗡鸣声,似乎和主人一样兴奋、痛快。
伤的重又如何?死了又如何?若是有人诱他入陷阱,那便屠尽这人;若是被加害、被欺辱、被凌虐,那便用鲜血铺出一条路。所有的伤、痛,他要千倍百倍的讨回来,用妖魔的血,将这鬼州洗涤一遍!
不惜一切代价。
他恨这天、这地,恨他的母亲,恨他素未谋面不知姓甚名谁的父亲,方惜正给了他一条命,他带着恨意活着,二十一年来,他从来不曾忘记那些阴暗的日子。他的剑法卓绝,是扶苏双骄之一,师尊最是器重他,世人尊他为剑圣,同门尊敬给他行礼,他是谪仙,如愿以偿地抛却了所有过去,却不敢忘,也不能忘,不能失了自我,他要杀尽鬼州,捅破鬼州的天!
伶舟月额心一点紫黑色的印记明明灭灭。
灵识不稳。
看着他神智已在癫狂的边缘,若姎嘴角荡开一丝玩味的笑。
“你别忘了,还有我!”诛邪剑尖直指若姎,阿羽的眼眸琉璃一样清澈,身上也是整洁,她身下是万顷血河,立在高空,宛若能够净化一切污浊的琉璃圣物。
阿羽一边挡在伶舟月面前,一边握紧了他的手,颤抖着的冰冷指尖在触到她的一瞬猛地痉挛,阿羽和他十指相扣,而后他的手指一点点平静下来。
伶舟月猩红的视线微移,落在她身上时眼睫一颤。
“我会和你,战斗到底。”阿羽轻声对他道。
若姎眼神一凛:“不识好歹。”
杀阵陡然爆发出极其剧烈的光芒,铺天盖地朝着二人压下来,压在巨大的圆弧形结界上,发出如惊雷般的巨响。
灵力从杀阵和结界碰撞处如瀑布般流下,溅起珠玉般的灵力碎片。
阿羽抿紧唇,倘若诛邪剑能发出上古神剑真正的威力,那这杀阵,便不足为惧。可惜,神剑在她手中,只能发挥普通法器的作用。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白皙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金银交错的灵力如菊花花瓣一样缠绕着诛邪剑,再从剑尖涌出,阿羽嗅到了令人作呕的血的味道,杀阵内的魂魄在兴奋地嘶吼,上面的威压在逐步加重。
苍霜剑霜雪一般的剑身甚至爬上裂痕。
若姎踩在杀阵上,阿羽托剑的手陡然一沉,伶舟月额角暴起青筋,两把剑都想要刺穿杀阵,但这沉重的压力为他们系上了重重锁链。
杀阵一点点压下。
阿羽想到了很多,她想到千辰宫后山清澈见底的湖泊,游鱼像是浮动在空中,夜里哥哥陪她看星斗,她很小时就知道月相盈亏,闭上眼,指向天枢星的位置,分毫不差。她爱吃零嘴爱吃酱饼,喜欢看满山火红的帝女桑在秋风中摇曳,如同温暖的火焰,她喜欢莹莹发亮的珠钗,光是装满妆奁就让她满心欢喜。
她喜爱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她的年华,不应终止于这杀阵之下。
她有父母、有哥哥,她身上没有楼家的血,却比任何人都想要证明自己,她不是平白偷走了十八年人生的盗贼,她拿下了诛邪剑,她当得起她拥有的一切。
伶舟月开她灵根、授她剑法、助她得剑、救她性命,他不仅仅为了报仇而来,若是报仇,为何不等十年、二十年后,他修道至巅峰?要屠鬼州岂不是容易得多?反而是现在。
因为她有难。
所以踏尸千万,一人闯八方杀阵,赴一场极尽爱与恨、生与死的地狱的邀约。
阿羽的手因握剑而磨破了皮。
心底里像是有另一个灵魂在嘶吼,与她平日的内敛截然不同,那个灵魂充满了戾气,这一瞬间,她渴望鲜血。
无穷无尽的压力像是泰山压在剑上,阿羽的眼角透出隐隐的红意,像是要落泪,又像是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前兆。
山雨欲来。
“我剑,诛邪。”
“砰——”巨大的光柱从诛邪剑爆发而出,是璀璨的金光!
金光如一把长枪,顶部锋利细长,在一种妖魔颤抖的目光中,径直刺破了杀阵!
“哗哗。”杀阵碎裂成漫天飞絮飘落,成阵的妖魔都不约而同呕出一大口鲜血,若姎躲避得快,大腿却仍旧被划出了可见骨的伤口!
苍霜剑出手,水蓝色的极寒之气拂过来,万松涛涛。
霜雪爬上了栾木的枝丫,暗褐色的枝条被压的下垂。
青灰色的断壁中的裂缝也被霜雪爬满,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街角不知是谁的尚且温热的一滩血逐渐冰冷、凝固,暗红色的冰霜瘆人可怖。
空中落下片片雪花,碎琼乱玉,满目银霜。
妖魔大军被凝固成冰雕,还留着方才呕血捂住心口的动作。
阿羽远远地望着高空中那人颀长隽永的身影,他在霜雪中,满身鲜血,剑指的是鬼州妖魔。
苍霜剑的蓝色灵力在一点点暗淡。像是流失的生机。
而握剑之人,也似乎化成了一尊冰雕。
靴子、腰带、袖袍、发冠都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在视线中模糊。
阿羽失去意识前,听到一声宛若流箭破空的声音,是向着伶舟月的方向,她抬了抬手指,拼着最后的力气飞到了伶舟月身前,也不知诛邪剑有没有挡住,她听见了“当”的一声响。
“呵,后会有期!”若姎的声线也变得沙哑。
阿羽往下坠落,像是满天的雪花一般轻盈,她阖上眼前,只来得及触碰伶舟月的衣角,纤细的指尖划过袖袍的一角。
她想起伶舟月将袖子塞到她手里,对她说,随便你拽。
她彻底合上眼,往下坠落。
而那个人似乎凝固在了天地中。
不会再朝她伸出手。
不会再细细擦净她的泪,擦净她面上的血污,为她戴上钗环。
也不会再将她圈在臂弯,低声唤她的名字,失控地吻她。
很多年以后,阿羽站在距离月亮最近的山巅,举目眺望十四州的雪,满眼缟素,万里琼霜,想到的却是今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在高铁上写的,很多小孩子,很吵,写得艰难无比(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