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准备的欢迎仪式被人无视了。
晏二方看着那人走向油画的背影,带着笑意的眼底多出了几分耐人寻味。
然而,等到鹤青山回过头看向他时,这人又转着手里的一串钥匙,嬉皮笑脸地迎上去了。
“直接开始吗?”
晏二方在一堆钥匙里精准地选出了一把,一边打开着那副油画的玻璃展柜,一边偏过头来问道。
“嗯。”
鹤青山点了点头,浅褐色的眼眸在强光的照射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油画上。
时间在这幅画上留下了淡黄的痕迹,但依旧掩盖不住它底色的鲜明。
画中,一位穿着华丽衣裙的年轻女士侧身坐在椅子上,皮肤白皙面色红润,嘴角噙着笑,宽大且夸张的裙摆长长地拖在地上。
女士身旁站着一位绅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他的衣领卷边翻着恰好的度,衬衣外套上的几颗金色扣子在画面中也是格外显眼。
这位男子正对着油画,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眉间有着淡淡的细纹,面色严肃。
鹤青山抬手抚上了油画的边框,在他的手指触及到那副油画的瞬间,原本泛黄的画像是突然被更改了时间维度,变回了最初崭新的模样。
“咔哒。”
偌大的场馆内,一串钥匙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道清脆的声响。
不过,这就好比一颗小石子被丢进湖面,声响过后,博物馆内很快又寂静了下来。
那场下了很久的秋雨已经停了,玻璃窗外透过了一道淡淡的光,照在馆内的一角。
那里有一个空荡荡的展示柜,地上掉着一串钥匙,还有一副空白的画框。
“阿诺,阿诺……”
脸颊被人轻轻拍打着,鹤青山皱了皱眉,片刻后意识清醒地睁开了眼。
像是没预料到面前的人会这么快醒来,轻拍着他脸颊的那只干瘦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半空中。
背后的床板冰凉坚硬,鹤青山瞥了一眼面前瘦削的女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挤着五六个人,除了面前的女人,其余的都是孩子,顶着毛茸茸的脑袋,正往这边张望着。
他们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很久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房间的一角用石头搭着一个桌子,上面放着几只空了的碗和一堆酒瓶。
几块碳正在房间里的那个破火炉里烧着,红光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兀自熄灭。
女人伸手环住了正在打量周围环境的鹤青山,说话间带上了哭腔:“太好了!阿诺,你总算是醒过来了!看来我昨晚在教堂的祈祷没有白费,感谢神的指引,太好了……”
鹤青山对这个拥抱很是抗拒,不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和这群人一样瘦弱的手臂,最终没有选择挣脱。
“妈妈,哥哥的烧退了吗?”
孩子堆里的一个小女孩眨着眼,脆生生地问道。
因为脸颊太瘦的缘故,小女孩的眼睛显得特别地大,她坐在一堆稻草上,身上披着破麻布,有些担心地看着鹤青山。
女人总算松开了怀抱。
她背过身去,用枯树一样的手掌在脸上抹了两下,随后转头笑着对小女孩说道:“阿诺已经比昨晚好多了,昨晚烧得最严重的时候,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不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都会好起来的。有神,神给了我们指引。”
鹤青山看着那个一脸虔诚的女人,眼底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阿诺已经死去,死因是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
但他还是接过了女人递过来的凉水,一句话都没有说。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两个男人的话语声。
女人原本带着笑意的脸突然变得惊恐,她一把夺过了鹤青山手里的水杯,低声且快速地说道:“快点躺下,阿诺,不要睁眼,不要发出声响。”
房间仅有的一块能透过光的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鹤青山看了眼外面那两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随后听话地闭眼躺回了床板上。
门锁转动的声音沉闷地响起,一声过后,房门被人从外打开了。
杂乱的脚步响起在房间里,一个大嗓门刚进门就开口扯道:“我的老天爷,这间屋子怎么比外面还要冷。”
刺骨的寒风掠过门板刮了进来,很快,房门就被关上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低顺谄媚,似乎有些讨好的意味。
“家里的碳快要用完了,最近手头紧,你知道的,托尼,所以就烧得少了点。”
原本狭小的房间随着这两个人的进入,显得更加拥挤起来。
女人背靠床板坐在地上,她瘦弱的身子挡住了床板上蜷缩着的鹤青山,于是他趁机睁开了眼。
那两个男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床上,他们又亮着嗓门闲聊了几句,还不时地将目光扫过地上挤着的那几个小孩。
“这个女孩怎么样?”
那个两颊凹陷,但明显比女人看起来壮实的许多的家伙指了指刚才说过话的小女孩,问道。
“不了,萨利伯爵更喜欢男孩。”
另一个臃肿的男人很快摇了摇头,一口回绝道。
这人正是刚才那个一进门就开始抱怨房间冷的大嗓门托尼。
他的衣着和周围的人的破破烂烂有很大的不同,就连眼神,在随意扫过这间屋子里的人时都带着一丝明显的优越感。
另一个男人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局促地搓了搓手,说道:“其实我有个合适的人选,不过他现在正在发烧……”
还没等他说完,托尼再次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收病号。”
男人有些遗憾,随后他又指了指另一个男孩,问道:“那这个呢?”
托尼肥腻的脑袋垂下来看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说道:“行吧,那就他了。就这个瘦脱骨的品相,看你是我的熟人我才肯收的,杰克。”
男人闻言喜上眉梢,笑得更谄媚了。
他拉起了稻草堆上的那个男孩,一只手已经伸出去,早早地开始等着对方将钱币递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直安静呆在一旁的女人忽然发了疯一样抢回了男孩,将他抱在了怀里。
她尖声喊道:“你不能这么做!你不是说过,之前就是最后一次了吗?!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男人略显尴尬地对着托尼笑了笑,随后转过身来甩了一巴掌,恶狠狠地盯着女人说道:“克里斯汀,你要搞清楚目前的形势,有了这笔钱,我们一定会平安地熬过这个冬天的。”
随后他轻而易举地从女人怀里扯回了男孩,舔了舔嘴唇,悻悻地对着托尼笑了笑,又补充道:“我们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女人疯过之后已经竭了力,她半躺在稻草堆上,没有血色的脸上印着通红的巴掌印,轻声喃喃着什么。
男人们正在商量着价钱,托尼提出了一个数字,杰克闻言皱了皱眉,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嘴里往外蹦着一句句响亮的话。
没人注意这边,除了床板上的鹤青山。
女人的嗫嚅落到了他的耳朵里,清晰得仿佛冬日里刺骨的寒风。
“你只会用它去赌博和喝酒。”
“你是个冷血的怪物。”
“神啊,如果真的有神的话,能不能来拯救我们。”
“……”
再后面,声音轻得连他都听不清了。
钱币的叮当声从另一边传来,鹤青山趁着那两人不注意,翻身下了床板,轻轻地抱住躺在地上的女人。
女人停止了嗫嚅,下一秒,她的脑海里传来了一道声音,飘渺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神救不了你……”
女人瞪大了眼睛,但鹤青山却在这时松开了手,站了起来。
他看着另一边站着的那两个人,少年独有的声线脱口而出:“托尼先生,请不要把目光投向别的孩子,只带走我吧。”
那边的两人转过了脸。
杰克此刻拿到了钱,脸上残留的笑意还未褪去。
而托尼,他看到了站起来的鹤青山,被肥肉挤得快看不见的眼睛亮了亮,像是看见了一件完美的商品。
他飞速放开了扯着男孩的手,挪步过来仔细打量起鹤青山来。
“这就是你那个发烧的合适人选,杰克?”
托尼转着看了面前的男孩一圈,兴奋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萨利伯爵一定会喜欢他的,我愿意付你双倍的价钱。”
杰克在听到“双倍的价钱”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就把鹤青山拉到了托尼的手边。
他没有在意昨晚高烧的阿诺为何今天就能中气十足地站起来说话,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好买卖。
他眯着笑眼接过另一个钱袋,打开来仔细数了数,又放在手里反复地掂了又掂。
房间的门被再次打开,寒风毫不留情地卷了进来。
托尼带走了阿诺,他们的脚步在雪堆里走了一长串,延伸至目光触及不到的远方。
街道两边堆满了肮脏的垃圾,杰克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在他背后,是围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和低垂着脑袋的女人。
克里斯汀正在看着自己布满补丁的双袖,她的指尖微微发白,在手掌上按出了几道深深的痕迹。
方才脑海中的声音只出现了一遍,但她却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原本空阔的袖口现在鼓鼓的,克里斯汀的目光落在上面。
她的阿诺在她的袖子里放了两样东西。
一块金条。
还有一把枪。
杰克拎着两袋钱,看起来心情不错地转过了身。
克里斯汀就在这时抬起了头,重复地说了一遍那句话。
“什么?”
杰克没有听清,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往这边走了几步。
他的妻子克里斯汀最近总喜欢低声说一些奇怪的话,神神叨叨的,这让他感到有些懊恼。
而现在,这种懊恼抵消了他刚赚到钱的喜悦,于是他打算给自己的妻子一些小小的教训,就像从前他每一次心情不好时那样。
不过这次,还未等他走近,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
子弹穿过身体的瞬间,来不及反应的他终于听清了克里斯汀说的那句话。
“神救不了你,你只能靠自己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