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很闷，最后一道大题让人闷上加闷，黑板上“高考倒计时几个大字”能焖熟一盘蒜蓉小龙虾。

冉黎下意识抬头，望向前座的女孩。她扎着松散的丸子头，露出光洁脖颈的奶白色皮肤。夕阳余晖斜照，她侧脸轮廓的细碎绒毛痒痒的，软软的，一点一点抓挠着他的心。

他左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她，“啪”地一声，手里的笔掉了。

“同学。”冉黎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校服。

他话还没说完，她俯身捡笔，转身过来放在他桌子上。

看到他卷子上的大片空白，她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像是扇动翅膀的枯叶蝶。

“最后一道题做出来了吗？”他问。

“嗯。”她冲着他点头，把自己的卷子放在他面前，声音压得很低，“我的思路是这样的……”

她的手指又细又长，握着和他在文具店买的同款中性笔，在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地书写。

“明白了吗？”她认真问。

“不明白。”他太了解她，她肯定会再给他讲一遍。

晚自习结束，同学们急匆匆地收拾书包回家。

冉黎单手拎起包甩到身后，左手揣在裤子口袋里跟着她。

天色暗淡，路灯拉长两人的身影，像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她规规矩矩地背着双肩包，宽大的校服罩在她身上。他好担心一阵风过，她会被大风吹走。

他伸手一勾，扯着她的书包将她拉进角落。

“冉黎你……”

白晏被身后的男生捂住嘴，急的憋红了脸。就在她想要咬他一口的时候，看到了拐角处的人影。

“我喜欢你，想和你谈恋爱啊。”女孩的声音细细软软，和她吊儿郎当的模样一点也不搭。

“对不起同学，恋爱影响我学习。”男孩拒绝。

白晏看清楚了，告白的女孩是冉妗，他正在壁咚隔壁班的学霸张尧臣。难怪冉黎拽着她躲了起来，因为冉妗是他堂妹，熟人见面尴尬得很。

“我不叫同学，我有名字。”冉妗把饭卡凑到他面前，“冉妗。”

“对不起冉妗，恋爱影响我高考。”张尧臣又拒绝。

就在白晏努力偷窥的时候，捂在她嘴上的手突然向上，遮住了她的双眼。

白晏伸手抓他，他不松开，反而凑近她耳边悄悄地说：“少儿不宜。”

什么呀，他怎么不捂住自己眼睛呢！

冉黎的手心很痒，她长长的睫毛又开始抓挠他的掌心，一直挠到他心口。

白晏努力地眨了眨眼，他突然松开手。

她有一瞬间的眩晕，好像无数只蝴蝶在她眼前跳跃、消散。

冉妗和张尧臣已经走了。

冉黎把自己的包丢给她，指了指自行车后座，“走吧。”

白晏背着自己的书包坐在自行车后座，怀里抱着冉黎的书包。今天是2010年2月10日，腊月二十七，可怜的高三狗还要补课。

“恋爱影响你学习吗？”冉黎忽然问。

白晏有点紧张，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嗯”了一声。

“有喜欢的男生吗？”他又问。

“没、没有。”她开始结巴。

自行车恰好驶过最颠簸的一条路，她攥着他的校服不敢松手。

重回十七岁，她还是口是心非，一如从前。

他的晏晏一点也没变。

“我校服口袋有吃的。”冉黎说。

白晏伸手去摸，摸到好长的一条德芙巧克力。老规矩，她吃一半，给他留一半。

看门的老张头远远地打招呼，“这么晚才放学啊？”

“是啊，张爷爷。”白晏也跟他打招呼，“高三了嘛。”

冉黎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像守卫雅典娜的圣斗士。

“让你爷下来切磋几盘。”老张头坐在窗边摆象棋。

“好。”白晏答应道。老张头十盘九输，赢的一盘靠悔棋。爷爷给他起了个外号：张臭棋。

家属区住的大都是老人，房子也是十几年前单位的福利分房，又老又旧，还没有电梯。

白晏的父母做生意忙，她只能跟着爷爷住。冉黎的情况就更复杂了，父母离异，谁都不要他，只能扔给老人。

白晏对冉黎挥手说“再见”的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

是冉妗的短信：明天一起去自习吧。

她刚回了个“好”字，就听冉黎说：“离冉妗远一点。”

“为什么呀？”她低头回复短信。

冉黎犯了难，他总不能告诉她，不久之后的4月1日，冉妗这妮子会怂恿她接受其他男生的情书。

更可恶的是2011年圣诞节，冉妗帮别的男生策划了蜡烛玫瑰求爱表白，表白对象是他的晏晏。

冉黎觉得，冉妗缺什么不好呢，非要缺根筋。

“冉妗是不良少女。”冉黎说。

白晏吃惊地抬头，原来在他眼里，早恋的女孩是不良少女。

“她没别的事，就是约我明天一起上自习。”白晏解释。

刷完英语卷子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白晏才发现有条未读的手机短信。

冉黎：明天一起去图书馆，早上七点半，我在楼下等你。

她连忙告诉冉妗：明天你哥和我们一起去。

冉妗：我天，女生约会他去干嘛！你们去吧我不去了，省得他给我爸告状。

白晏觉得这兄妹俩互不待见。

她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翻出毛衣和牛仔裤，在床上摆弄了一会儿，然后又找了一件厚外套搭上，看起来还不错。

她突然觉得开心，好像也没有刚才那么困了，回到桌子前继续刷题。

冉黎睡觉的时候，看到对面楼的灯还亮着，粉色窗帘后的光线暖暖的。

他有点饿，想起衣服口袋还有半块巧克力，翻出来吃了。

他每天坚持做同一件事，就是和她在一起。2020年已经接近尾声，他的晏晏还停留在2010年。

复盘美好的片段，弥补遗憾的片段，让她的脑电波活跃起来，与他的世界连接起来。

冉黎不喜欢做梦，每次都会梦到不愉快的事。

父母离异那一年，他上初二，整个家属院都知道他爸妈离婚了。

家长里短的是非传得尤其快，都说他妈和老相好旧情复燃，抛夫弃子。更扯淡的是，传说他爸是因为和他做了亲子鉴定，所以离婚了。

冉黎觉得这些邻居都是鬼才编剧，属看门的老张头最爱嚼舌根。

他消极过一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泡在网吧里，班主任都管不了他。

白晏眼巴巴地去找他，拽着他的胳膊说：“冉黎你回去吧，你奶奶都快急死了。”

他翘着二郎腿点了一支烟，“小丫头片子，管好你自己的事。”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我不管你了。”

她说不管他，就真的不管他了。

她整整两个月零七天没和他说话，就连在大院里碰面，她见了他也绕道走。

他觉得还是拉下面子向她道个歉吧，小姑娘小心眼，他也不能和她过不去，是吧？

初二第一学期，她考到年级第二名。全校前十名的照片贴在公告栏里，她的前面挡着一个张尧臣。

取成绩单的那天下了雪，他在公告栏前面摔了个狗啃屎。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把张尧臣和她的照片用红笔勾了一颗心，还写了三个小字“结婚证”。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气呼呼地去撕照片。

教导主任一声吼，“那个高个子男生你在干什么！”

当时学校还没有全面覆盖监控，他有嘴也说不清，被迫写了八百字的检讨。

涂改光荣榜，恶搞优秀生。他的极端恶劣行为，惊醒了远在外地、一年见一回的爸爸。他爸打飞的回来，对他进行了传统棍棒教育。

他爸走了，他坐在她家的楼梯间里，从天亮等到天黑，直到脚步声渐近，有个男声说：“再见，白晏。”

“明天还一起自习吗？”是她的声音。

他心里堵的慌，他的晏晏真的不管他了，她主动邀请别的男生一起学习。

她走进来的时候，楼梯间的声控灯亮了。他眼巴巴地瞅着她，她瞄了他一眼，假装没看见。

他站起来抓她的书包，“你和谁一起回来的？”

“我一个小丫头片子的事，你管的着吗？”她是真的很能憋着眼泪，眼眶都染上了粉色，还是倔强地瞪着她。

他刚想说对不起，她突然开始低声抽泣，“你流血了，有人欺负你了？”

“我和人打架了。”他在她面前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从兜里摸出一张卫生纸，一个劲擦他的鼻血。

他挨打的时候没掉一滴泪，看见她哭反而莫名觉得心酸，“别哭了，你哭得我难受。”

“你涂我照片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也会难受？”她瞪他。

“对不起啊。”他真的有嘴也说不清了。

“不准学抽烟。”

“好。”

“不准去网吧。”

“嗯。”

“不准和人打架。”

“我都听你的。”

冉黎从梦中醒来，看到对面窗户已经黑了。涂照片这件事，是他二十八年生命中的未解之谜。

对不起啊晏晏，明明那么喜欢你，却没能早点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