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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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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陪着母亲往香蒲榭去。

此处是二房后院的一座水榭,实为玉砌雕阑,以一池香蒲为景,清幽宜人,故而此名。榭内雕梁绣柱,两侧楹联墨笔携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①。

二人在此闲坐,却无心赏景,清月正把玩着手里那枚翠玉纹佩,心下如这块玉在手中生了热逐渐焦灼,她问何氏:“母亲?方才那般话究竟是为何?爹爹何故生气呢?”

何氏斜了她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你爹爹从来都向着那院,你还不知道?

“母亲知道,我自然亦知道,可究竟是为着何事生气?又是为了那事?”

何氏一时被问得愣住,她突然寂语。

那事?

她虽为二房娘子,却比大房的那位早入侯门,有道是:一入侯门似深海②,里头的弯弯绕绕她尚未理清,又恐自己不得婆母欢心。却在进门后,仅是半年之短,内宅的一应事务,八面见光,府中无人不服,这御下之术深得京中赞誉。

可君怀良不开,贱妾何当依③?她正沾沾自喜中,便被那该天杀的官人——她心知,这门婚事,官人是受婆母之命才下聘,可扪心自问,她待他是何等谦贤,日子长久,她也摸清了官人脾性,无非是与自己不在一条心,可日子总得过不是?官人一心扑在东院,她也时而揶揄,倒不逾矩,可当大房的那位进门头日,他不知听了婆母什么话,硬生生从自己手中夺过内宅钥匙,将当家主母的位置交还东院!如今便是大房那位,噢!合该称呼一声大婶子当家呢!她无法去东院闹上一闹,任凭自己哭倒在官人膝前,如何诉苦诉难,官人置之不理。

“哼!这会子倒比我更像个当家主‘母’的样子了。”她拭掉眼泪,扬长而去,从此与他再无从前亲近,这才是相敬如宾呢。

何为那事?便是此事!

何氏再回味当年之事,只觉得心口作痛,呷了口凉茶下肚,又望向自己的女儿——如花似玉的乖囡囡女儿,她心下一软,忽觉方才自己脸色失寸,待神色缓和下来,又勉强一笑,语调轻缓,“你父亲向着你祖母,这事儿便罢了。倒是今儿见你祖母才晓得,你祖母才真是好谋算呐……”

翠玉纹佩碰撞在圆几上的声音戛然而止,“什么谋算?”

清云回去后,将表姐的礼收好,人还未坐下,便忙拽着一旁正倒茶的绿芜笑道:“我知道送妹妹什么满月礼了。”

绿芜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眨巴着眼,问她:“那姑娘可想好送什么了?”

“长命锁。”清云回道。

绿芜怔愣片刻,放下茶盏的声音无比清脆,“欸?这物件儿倒稀罕!”

“我亦是挑礼时,瞧着那些小物什,才想起儿时过端阳,祖母会将五彩绳系在我们手上保佑顺遂,此物唤长命缕,若是将这绳系上一块玉,便是生肖玉坠儿,若是系上一块铜锁,便是长命锁,依这物件儿取了名,总不误了这好寓意。”绿芜听得入神,也一时来了兴致,此时已然忘了规矩,同她坐下,点头如捣蒜,“这铜锁须得长得精致小巧才是,倒颇要几番功夫去寻呢。”

清云淡抿唇瓣,一双杏眸抬起,又转视四周,随即笑靥,忙让绿芜去小厨房备上韵姜糖与蜜麻酥各一碟,又用一个剔红重山图提盒装着,她决定道:“我们去找大哥。”

二人从后院几间抱厦穿过到了二房后院,与东院那方小池不同,此地形似一片湖,湖面覆了层香蒲,不见清水游鲤,池沿边栽着几株柳树,再走几步路便是一方水榭,榭内见两个模糊人影正攒动。

绿芜眼尖,放声道:“姑娘,看着像是二大娘子和五姑娘呢。”清云也点头称应,“既来此处巧遇,我们该过去打声招呼。”

如此,二人一前一后,从几株青绿柳树间穿过,还未至榭内,远远的,便听见熟悉的人声,她们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母亲莫不是多想了?京中谁不知,咱侯府一生享荫,爹爹不总是说,咱侯府从前也是有独占一道长街的风光吗?大哥如此出身,且人刚过解试,放到他们唐州也是个人物!许家……托大点说,不过一个县丞家,敢打大哥的主意?”清月言语间抑扬顿挫,髻间步摇晃似一场跌宕起伏的傀儡戏。

“你个不怕事的!还不小声点!”何氏瞪了她一眼,凤眼微怒,一改方才柔意,“平日午饭,鲜少在你祖母那儿吃,就算在,且都没今儿这般早。你眼瞅着许家送礼,连你伯母都不知道,瞧瞧你祖母瞒得多深——你祖母能不知其中缘由?你听我说,咱家多年来未与许家见面,这人还没见到呢,便先收了许家礼,当真以为是给你们这些小辈,给珠姐儿的满月礼?这许家打着你们那从表姐的名头送礼,除了及笄这事儿,还能是其他事儿?”

“什么?”清月一怔,讶然半晌后,她又不解道:“母亲怎知从表姐及笄?若真如此,那祖母意思,是要让我们家为从表姐行及笄礼?许配给咱家?”

何氏“啧”了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敲了下她的木鱼脑袋,“让你平日在书苑认真读书,又让你同你堂姐习字,学得是些什么东西,没你堂姐半点机灵,这道理都不懂?你祖母不才说了,那从表姐比你堂姐还大几岁——你还不知你堂姐年岁?算算,你仔细算算……欸是了,许家以一个未出阁女孩儿家名义送礼,你祖母既收了礼,搁那儿点我呢!那意思,是要将你表姐许配给你大哥!”

何氏娓娓道来,将其中干系缘由讲得曲折回肠,清月却只记得最后那一句。

她心似有怨意和不甘,“母亲未免多虑,不还是有二哥三哥他们在?保不准,是说给伯母和婶婶听呢?”

“傻姑娘,依你伯母性子,她能答应你二哥娶进门?再说你婶婶,唉,一个病怏怏身子……我说句折煞话,要赶着冲喜你祖母也不会这么折腾一个亲姊妹的孙女!”

清月一时语塞,母亲虽言语有失分寸,却言之有理——时至如今,江家孙辈中,有四子三女,抛开尚且年幼的文遥不谈,三子中,二房的庶子文逸年长,且有“金榜题名”风光,实为家中栋梁。再说余下二子,一个大房嫡子,常年养尊处优,其母又为府中主母,脾性同何氏一般无二,甚至“更胜一筹”,一应事务自有自的打算。剩下一子是三房唯二男丁,因常年服侍病榻的母亲,孝心可见,颇受京中赞誉,可正因如此,无贵胄可将乖囡囡女儿许配给他,缘由或许正如何氏所言。可如此,家中可不就二房任由拿捏?

想至此处,清月忽地起身,紧攥着那枚翠玉纹佩,心中仍不服气,愁容道:“让从表姐做我的嫂子?这门不当户不对算怎么回?母亲,你可不能答应,我瞧着许家这送礼的情,就来巴结咱家的!”

“啪”的一声,何氏拍过她的背,“你给我坐下,哪儿有官宦淑女的样子,我自然是不肯的,可你那爹爹从来都是巴着你祖母,事事应好,唯恐你祖母不满,”提及自家官人,何氏一字一顿吐完最后几个字,火气“噌”得又开始往上冒。

清月这才明白,母亲因何事如此生气,又想起之前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攥着翠玉纹佩的手通红,微微失神,“即便爹爹答应了,可大哥不许,这事也成不了,母亲,你可要与大哥好好说道。”

惊蛰过后的春风瑟瑟,清云拢了拢衣身,离开的步子不禁加快了些,神色却如逢大赦般,含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冷意忽散——说到底,祖母要将从表姐许配给大哥的事不过是捕风捉影,凭空臆想。各家又有各家的道理,她于此地倾耳偷听,如此举止已经很不应该,既事不关己又何必再打听呢?

此时的她正坐在迎厅前院,呷了口茶,打量起四周来。

身后是一道古鼎灰影壁,左面是几间石筑成的抱厦,抱厦后是一排佳木葱郁,又闻清溪潺潺,似乎一直从那处蔓延至迎厅后院去了。右面则以白石为栏成小回廊,花木有藤,垂檐绕柱,独有异香。有使女穿过回廊,将手中的食盘搁在梨木云纹圆几上,并恭身道:“四姑娘,长公子正在书房理画卷,还请四姑娘再等一会子。”

清云扭过身,点头笑道:“不碍事,你下去吧。”使女走后又只剩下自己与绿芜二人,正无聊,于是论着今晚要吃什么,倏忽间,便听见回廊处传来声音。

“矾楼的炒田鸡最是一绝,四妹妹若是想吃,我便买去就是。”清朗的声音一直传到回廊口,清云举目,见他身形修长,身着一件芦灰色暗纹绸缎对领长衣,腰系一枚带珠旧玉壁式佩,右捆一把折扇,走近时便能看清那张熟悉的脸——真真儿是一副玉树琼枝的贵胄子弟,肤色偏淡泛着苍白的光泽,本是清澈如水的双眼忽地掠过几丝疲意。

“大哥来了。”清云收回目光,呷了口茶,打趣他道:“怎能让你出去呢?怕不是行至半路便被金明池的官宦人家抢了去做夫婿。”

文逸托着茶盏,闻言扯着一嘴似有勉强的笑道:“小小姑娘家,说得不害臊,怎么这会子来了?”

清云坐在对面,略一迟疑后,一副愁态道:“自然是有要事,有需要大哥的地方。是这样:七妹妹满月,我原想着将就做件衣裳当做满月礼送了便是了,可又恐不尽亲姊妹间的疼爱。官宦家里,唯男子可随意出入外头,我也只同大哥讲,便是知道大哥能替我暂且保密,成全我的心事。不知大哥可有熟识的铁匠铺?我想着,给七妹妹做串长命锁甚好。”

文逸微微惊愕,清水一样的眸子漾漾,他探身一面倒茶,“长命锁?这倒是个稀奇物件儿,还得是铁匠铺才能做的?”

清云敛笑思量道:“也不拘于什么做的,铁的铜的都不错,只怕铁匠铺不知道要做什么样式的,难免要周折几番,这又要麻烦大哥了。”

文逸饮茶下肚,摇头道:“又不是多难的事,只是我笨嘴拙舌的,要做什么样式也说不清楚,你用小册子记好了给我便好。”

清云顿时笑逐颜开,点头谢道:“如此麻烦大哥了,这是小厨房做的韵姜糖和蜜麻酥,吹得有些凉了,还得趁早吃了。”

文逸先是瞅了眼,随即显露齿牙春色之态,“旁人求事,一向是先礼下于人,再必有所求,四妹妹既不把我当外人,这事儿你放心,我定帮你办妥。”

见他打趣起来,清云亦不紧不慢跟道:“富人送人以财,仁者赠人以言,我无富却仁,但一时无仁言可讲,便只做了两碟吃食,这便是馋者奉人玉食。”

风清万里,水软山温,青绿佳木的荫蔽下,二人笑声豁然开朗。

文逸拣了一块儿蜜麻酥,黄澄澄的做成一簇花状,清甜又油而不腻,再呷一口茶,唇齿间还裹着花蜜与茶香,这蜜香甚是熟悉……他恍惚间想起一个人来。

“四妹妹,这花蜜可是正南铺的苕子蜜?”

清云投以一笑,“是,正南铺的花蜜虽不是京中最好的,却是卖的最好的,大哥原来吃过?想来也吃过的。”

文逸讪笑道:“路过几次也尝过几次,便记住这味道了,他们家的橙花蜜也极好,过些时日我再去一趟捎给你们尝尝。”

清云呷了口茶,双眼含笑,“好啊。”

另一边,正说何氏因心有怨气无心赏春,同清月于香蒲榭略坐了一会子,这时节的风卷着丝丝凉意,二人对着风口再禁不住,便要一道回去。

眼前忽得窜出个人影儿。

何氏盯着戚妈妈慌急的脸,肃言道:“怎么了?”

戚妈妈微躬着身凑近,一抬眼,额头上的皱黄的沟壑便挤在一块儿,见清月在旁,心下便也无顾忌,说话时,左眼不觉眯成一条线,“大娘子,栋哥儿屋里来人了。”

何氏闻言,神色从容应道:“这会子来又是何事?我去瞧瞧。”

一听是大舅家里来了人,清月挽着何氏,愉快地笑起来,“是舅妈来了吗?母亲,我们快走吧,我亦许久未见舅妈了。”

何氏突然喝声,“去做什么!还不回屋练字帖去。”见母亲脸色如此,清月努努嘴并未语,只得悻悻而去。

见人已走远,何氏三脚并两步往迎厅赶,戚妈妈虽已年迈,却行步如飞,紧跟在何氏身后,说话亦不带喘气,“就来了一个人,我仔仔细细问过,不是什么大事,听说是栋哥儿家里宴客,我瞧她两手空空,想是过来打秋风的。”

何氏紧问道:“来多久了?东院看见了没?”

戚妈妈掰着指头沉思半晌,随后回道:“估摸来了一刻钟,老太太午睡,东院的人也都歇息去了。”

何氏心里的石头顿然落地,语气轻快,“你去我屋里,在镜台靠左数三个妆奁里,下面压着个豆绿色的钱袋儿,把它拿来。”

“欸!”戚妈妈忙应去。

何氏从后院步入迎厅,见客已安坐多时,此时正翘着双二郎腿,因脚未触地,便前后晃荡着,一双眼睛不知在打量什么,使女过来奉茶,她一面接过茶,一面又紧盯着使女脚蹬的一双新式绣鞋。

何氏冁然一笑,放下珠帘,声音之大,“哟!原来是大嫂来了!”

何大嫂被声吓得一激灵,见她款款而来,忙放下茶盏起身,不到五尺的衰瘦身形赫然微躬着身,耸着肩,又并着双脚,一手平着袖身的褶纹,一副胁肩谄笑之态,“小姑子可好。”

“我好,好得不得了,大嫂瞧我哪儿不好的样子呢?快坐。”何氏一双凤眼明目,飞快扫过何大嫂身边只摆着一盏茶便空无一物的高几,随后面色若无其事又道:“来时听戚妈妈说,大哥家正宴客,大嫂事忙,也要抽空看我,我真真儿高兴。”

何大嫂闻言,面未露赧然,倒勾着一抹笑,双眼如细针般在何氏身上梭巡,一面摆手,腕间的干青色玉镯“唰”地往下落,“嗐!可听岔了不是?是后日你大哥呐,请了外头结义的弟兄们吃饭,我原同你大哥讲——你把人请了来家里,我烧一桌好菜迎客。哎呦,谁知你大哥听了摇头,说什么——欸,你们女人家到底不懂人情世故哈,做什么来家中吃糠咽菜?我说好了领着他们去矾楼吃酒去。是这么回事儿!”

何大嫂讲得绘声绘色,一旁奉茶的使女闻言忍俊不禁,何氏收回目光未语,托着一盏茶,淡淡“哦”了声,髻上珠环相碰,声音清脆。

半晌空寂,见何氏无动于衷,何大嫂方才殷勤脸色霎时变得失望,睨了她一眼,突然坐直了身板,话中有话,“你大哥也是事多,做什么要去外头花钱撑门面,什么人情世故不世故的,我瞧着,你大哥或许有难言之隐,不好同我说,我心猜,是为了小姑子你。”

何氏一顿,蹙眉而言,“我?”

“可不是?”何大嫂侃侃而谈,“小姑子你如今是一登龙门,莫说你大哥家,你老家那些亲戚无人不眼羡的,你大哥上京做事这么多年,在外头也认识了些人,与他们说起小姑子你如何能干,那可是啧啧称赞的!我常同你大哥讲——你莫仗着你亲妹如今腾达,在外头乱攀了干系惹事!该说的不该说的,要有分寸!你大哥鲜少请人吃饭,我心想,这次定是些交心的弟兄不是?花钱撑撑门面也无妨,日后谋事,若知道是小姑子出面做东,少不了京中称誉,回头定要好好孝敬你!”

真真儿一张利嘴,何氏心下轻笑,她斜眼一定,见戚妈妈揣着钱袋儿进来,很快抿嘴一笑,挑起一双半眯凤眼,尽管心头鄙视,面色仍不失风度,将袋中银钱递过去,“什么孝敬不孝敬的话?真真儿是折煞我。不过一场饭钱,前儿日使女们发了月钱,因有回了人牙子那儿的,便剩了这些,大嫂先拿去用,你再同大哥讲一声,门面也难做,请人吃了饭,带他们再去对面看场戏。钱怕不管够,若不够,大嫂尽管来找我。”

何大嫂捏着沉甸甸的银钱,面上皮壑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你的话,你大哥准受用的!我也不好再叨扰小姑子,先走了哈。”

何大嫂走得极快,身影消弭时仍不见她回头。

何氏扭身一望,正对上戚妈妈一双怒目,“我原不好张口,可也是何家过来的人,说句僭越的话——大娘子着实太善心,他家一有事,便次次让这位嫂嫂过来打秋风,如今栋哥儿也越发狂了些,去外头吃个饭都要来讨几个钱,真真儿是见了只苍蝇都想扯条腿当饭吃。”

何氏面带笑容,并未驳她,反倒是慰道:“何大嫂……是个可怜人,我不好撂了她的面子,罢了,这一天天,尽也是烦心事成堆,先顾眼前要紧事才是……”

“欸——”何氏又问戚妈妈道:“之前让你去外头打听的事如何了?”

戚妈妈仅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大娘子所言母家庶妹,她家迁京一事,已有了些眉目。”

话如此,何氏辗转反侧,连续几日夜不能寐。

终至这日一早,何氏心焦万分之际,忽闻东院使女来传话,让何氏过去。

何氏一面称应,心下一团滚火煞时被浇灭,悬着层死灰,前思后想后,便唤了文逸,清月兄妹二人来,三人一同往东院去问老太太安,到时正逢老太太用早饭,便也坐一块儿吃了。

饭后,何氏与兄妹二人对坐下首,江老太太更衣未完,文逸趁此瞟了眼母亲——母亲从来时,一手便攥着一张绢帕不松,双目下隐约覆着层乌云色的愁痕,一副愁眉锁眼之态,方才饭间,自己同祖母说笑时,母亲仍未改面色,似心底有事,自上次从东院回来后,就再不曾展露笑颜。他又扭过头,去瞧一旁的清月——多神气的一个妹妹,现亦一副忧心之态,正巴巴地盯着母亲,莫不是心底也有事?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文逸仍是懵然,今儿是怎么了?

他正盯着母亲身后那那扇展开的黄花梨嵌刻灰彩绘楼台人物纹屏心十二扇屏风出神,直至秦妈妈搀扶着祖母的身影掠过,才缓神过来。

江老太太探身同兄妹二人关切道:“让你们也过来,怕是误了去书苑读书。”

江老太太似话中有话,似针般,刺着一旁面露赧然的何氏,清月莞尔一笑,与方才之态大相径庭,“祖母挂念。因伯母说,是夫子家中有事,在昨儿晚时,夫子便递了假命,故而这几日不上书苑去。”

何氏笑着看向清月,随后也应声道:“本该让他们晚些时再过来问安,这会子扰了母亲,因没去书苑,便让他们兄妹同我一起过来问功课。”

江老太太闻言只点了点头,并未回话,秦妈妈将煮好的酽茶奉上,江老太太呷了口茶,半晌后,随着盏托磕高几上的声音,一道苍劲又明亮的声音缓缓:“我想着,你这会子正忙着迎你那些母家亲戚才是,应是误你才对。”

江老太太的目光凌厉,似有千百道光在上下打量她,何氏被盯着浑身不自在,忙收回了笑容,垂头间双眼闪过一丝惊愕,攥着绢帕不敢回话,兄妹二人见状,大气不敢喘一声,只管看着一时愧赧的母亲。

江老太太目光转视,随后一对慈眉微微一弯,唤了声清月的闺名,“琅儿,前儿夫子教言,你可还记得?”

清月见母亲抬起一双期望的眼睛,随即她起身作揖,一身花青色纱绣海棠纹对襟褙子显得人落落大方,清脆声宛转,“前儿夫子教《论语》,孙女学得一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之问在于何为仁义,孔老之答乃何为仁义之人,孙女听后豁达,日后也定要做这样的仁义之人,行仲弓之问事。”一语未了,只瞧对面的何氏,面又起愁颜赧色。

身前有如此志气之人,江老太太甚是欣慰,拉过她的手摩挲了几番,“让你与你堂姐在一块儿读书是不错的,如今也是个多大方的姑娘了,又说得上几句书香气的话,那一副字可写得如何了?”话毕,清月脸色顿时潮红,垂着头小声道:“堂姐让我临摹字帖,虽还不见好,可却有些成色了。”

江老太太点头道:“古话都道见字如面,这字好了,才对的上你这乖样貌,眼下你伯母那儿因珠姐儿的事儿忙,自然你堂姐也不得多少空闲,横竖又去不了书苑,读书若有不懂的,只管找你大哥去,他若推三阻四,你只管来找我,我拿他来问话。”一语未了,江老太太乐呵呵地看了眼一旁的文逸,清月耳根子只觉得烧得厉害,不忍弯起那对细眉,嗤嗤一声坐了回去。

文逸忙解围道:“五妹妹自小便同四妹妹一起读书习字,笃实好学,被受濡染,姊妹二人脾性又相合,实为才人。孙儿说句僭妄官家的话——若女子能入科考,蟾宫折桂必不在话下,若红妆肯为苍生计④,又何愁无处谋官呢?”

众人闻言,难得皆露一笑,江老太太指着他笑骂道:“真真儿是个猢狲!瞧你妹妹害臊,你心头就痛快了?在外头可再不能这样说。”

见她们面色愉快,心头正乐呵,文逸又接了话茬,“在外头孙儿也只顾同好友吃酒一场,还须得吃得烂醉如泥,才忍不住道一句——及第不必读书,作官何须事业⑤?再不敢多言了。”

话毕,众人又是一场笑声没了方才尴尬局面,一时场面欢恰,可江老太太既请了何氏来说事,心头便另有打算,几番体己话后,便让兄妹二人告安离去,留下何氏一人。

秦妈妈先是新煮好了酽茶进来,命余下内院使女散了去,又关了门窗,明亮的侧厅顿然暗了下去,玉鹤鹭纹炉里漫着南朝香,更显得香气凛冽。

何氏本心头有事欲探婆母究竟,无巧不成书,心下还未有打算,婆母便今日告事,虽还未言,她心底也知道了七八分。

可江老太太接下来的话,让何氏甚为懵然。

江老太太还未收住方才笑意,先是称赞她道:“你养了一对好兄妹,教得知书达礼,能说惯道,我自然不好苛责于你。”

话音刚落,那笑意顿然消弭,“逸儿是个才人,为府中增了光,你为人母,自然高兴,便这几日甭管你做什么,我也无视了,可我想着,珠姐儿满月,这几日当是大房那边更忙些。”江老太太开门见山,语气冰冷,何氏心头一颤,心下正忐忑,听婆母继续说:“这倒巧了,你们二房的也忙得不可开交,真真是好大的风光!西院的事都传到东院来了,若我今日不提,你当我老婆子聋了不成?”

何氏吓得立马下了官帽椅,跪身垂首,赧颜道:“儿媳知错,扰母亲安宁了。”

江老太太瞥了她一眼,半晌未发话,何氏小心翼翼抬起头看着婆母,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黧黑的两颊深陷进去,双目深陷,深邃明亮,江老太太呷了口茶,才继续道:“如今虽是大房那边管着内宅之事,这么多年,你心里不痛快我也明白,故而你常常与母家亲戚亲近我也不曾说过什么,也没让大房那边去敲打,可你如今竟是蹬鼻子上脸!三番五次让那些亲戚串门。逸儿才中个秀才,你风光了便有了这番作为——你那亲大哥家里,前儿又来打秋风了吧?他家一堆破事我先不提,只说你那妹妹,一个小娘养的庶出丫头,她嫁人时也没给你下帖过,现在她家还没上京,你便上赶着去下帖子邀人进府,她家也是没脸皮的,又是有意攀拢又是送礼无数,你二话不说全收下,莫不是你屋子比天高不成?她家姑娘未出阁,是何样你我都不曾见过,你倒好,急着要给逸儿相看正室呐!你是他母亲,有何打算我也拦不住你。可何为急何为缓?帝王即位也要兼顾官历是吉是否,你一听她家要迁京,巴巴得去迎没得失了分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江老太太盯着何氏——双眼噙泪,一副让人见其怜爱的模样,可言语仍不改肃意,“若不是那日淑妤送礼的事,想你也不会这般大张旗鼓的做派,我自然也不会同你讲这些。我母家虽是官宦世家,姐夫出身进士在朝做官,放到现在也是无限风光,我那亲姐姐,能嫁进许家可是多有福气的事,如今虽是落魄了,可我们与许家毕竟是连襟,总有些地方要我这老婆子说道的,若不收这礼,不知道的,以为我们这些年做的是表皮的功夫,我既收了礼自然有另番打算,可你偏偏是猪油蒙了心,以为我要将淑妤接进门做逸儿的正室,在外头说了些不体面的话,你那院里,除了戚妈妈,还有几个是你陪嫁过来的?多少爱嚼舌根你不清楚?竟堂而皇之看贬了许家?你在京城的名声,是要,还是不要?”江老太太一字一顿,字字珠玑,直戳何氏心窝子,何氏当场哭出了声来,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哭得绢帕全湿,一整个人卧在婆母膝前,如一株病柳。

何氏满心委屈,哭得泣不成声,半晌后才支支吾吾吐出话来,“儿媳糊涂!忘了母亲平日教言,真真是该打!”

沉闷的屋子响起一阵叹息,江老太太如同哄孙女一般去慰她,指缝掠过间却全是髻上冰冷的珠翠,声音颤道:“我让她们关紧门窗,是为了你的体面,都是我老婆子挑的儿媳,都是如花似玉,知书达礼的美人儿,怎会偏袒?我知你委屈,不曾多问你一句过错,可如今大事在前,更要谨慎行事。江家的荣光可不能掉在几句腌臜话里头。”

委屈?

委屈从何而来?何氏半跪着身,一面紧攥着婆母的手看着她,脑海里却回响着官人夺过宅权后冷漠的声音——母亲之命,我身为她儿,便要做到为人子,止于孝⑥。

这么多年,她在婆母面前一直隐忍,做到百依百顺,若说做儿媳,她的孝心天地可鉴。可如今,她闻婆母如此掏心掏肺之言,却将当年之事摆出一副濯足濯缨之态,心下再也忍不住,声音无比委屈道:“都是儿媳目光短浅,逸儿虽是庶子,我亦是无比疼爱,与琅儿无二,他尽管中了秀才,可也有瞧不上的人怨道他庶出,若日后有相看好的官宦姑娘是我的福气,亦是他的福气,可若因为庶出之身耽误了他一辈子,便是我这母亲天大的过错。我原想着,老家妹……庶妹家升了官得了恩惠,即将迁京,若事已成,官路上也能多多搀扶逸儿。可儿媳却不明白母亲今日这番道理,儿媳实在枉为人母!”

她还是选择将那份委屈藏匿心底不言。

见何氏认错如此诚恳,江老太太难免动容,眼底也弥了层泪花,心头顿然消了火气,忙探身将她扶起来,“你且起来,我自然知道你贤淑,逸儿是庶出,你也不曾苛责半分,今儿我同你说的话你全烂在肚子里,断不能为了些没有的闲话惹一身晦气。你院里的那些人,你自权衡去……还有你那些母家亲戚,这几日也少见了吧。”

何氏微微一愣,随即欠身垂眸,“儿媳谨遵母亲教言。”

作者有话要说:①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选自《春题湖上》白居易

②一入侯门似深海。选自《二十七侵》欧必元

③可君怀良不开,贱妾何当依。选自《七哀诗》曹植

④红妆肯为苍生计。选自《水仙子怀古》张可久

⑤及第不必读书,作官何须事业。选自《唐末五代人语》

⑥为人子,止于孝。选自《大学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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