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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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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二房。

午时刚过,孟春的日色温温和和的,晕倒了这一片垂落墙身的迎春,泛着星星点点的金芒。一棵香樟树也倚在这堵墙边,垂蔓着白玉似的花,风来时,散了满地的清香,只是那正于树下乘荫的人倒是火急火燎的,一瞧原来是何氏。

何氏扫了眼面前乌压压的一群人,日色于她们镀了层刺眼的光,皆垂首又屏声而立,“啧……”她心生烦躁,再度合上眼。

不过半刻钟功夫,戚妈妈领着人到跟前来,她从袖间掏了块儿布帕,拭了拭手便收了回去,随后整个人躬身轻唤面前人道:“大娘子久等,人已到了。”

何氏缓缓睁开眼,歪身一定,见戚妈妈身后正立着个牙婆,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笑道:“想是岑婆子事儿忙,顾不上咱家了。”话毕,又接过戚妈妈奉上的凉茶,呷了小口。

“哎呦!大娘子可折煞我了!”一张土红色宽大的脸突然探身过来,额头挂着层因热而生未顾及拭去的白莹色的汗霜,又露出一排枯黄色的牙,随后整个身子埋下,“大娘子安。”

何氏抬手,笑意仍未散,“让您老赶着过来,不知误了什么贵事?快吃了这盏凉茶,我亦好赔个罪。”

岑婆子闻言,连连摆手,神色恐道:“可不能!大娘子玩笑,哪儿来什么贵事呢?不过是今儿逢上一家讨人口的,挑的久些,该是误了大娘子这边的事才是!”

何氏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随即又半躺回去,半眯着眼,“别家挑了好的去,可赶上巧,我这能补你那儿空的。”

“欸!”岑婆子心下会意,立马应道。

岑婆子先是恭恭敬敬作揖问何氏安,随后扭头顿然乜斜着一双利眼,铺满沟壑的脸上,弯弯曲曲如一张皱纸,下一瞬便看清了这“纸”上写的什么,她扫了一圈面前几排使女们,一张马蹄形的嘴一如既往道:“你们可有愿随我去的?”

身前依旧鸦雀无声,岑婆子捏着尖嗓笑道:“我当是你们有千般万般的好胆子才是,今儿我谱摆大些,向大娘子要几个人,既都不肯,那便都随我去吧。”

再瞧岑婆子身后的何氏,仍一语未发,无动于衷,见她不动声色之态,终于有忍不住上前的一个使女,话语似有委屈,娇声娇滴,“岑妈妈想是误会我了——我和西院长着一张嘴,从未失了本分,大娘子又心善,让我管后院种花的事,虽不称意,却无半点逾矩,何来胆大不胆大的呢?岑妈妈这般说,可冤屈我了。”

“……”何氏闻言,挑开一只眼望去,原来是自家后院管种花事的使女瑕心,心下顿时有了底——虽说自家院落里,只戚妈妈再同几个母家来的老妈妈是心腹,余下的便是大房那儿买进的人,总还是有几个老实人,做事也差不离的,且当年,她因见瑕心模样清秀,心生恐意,立马指派了她去后院做事直至如今,现已然做了管事,却从未踏足内院,多年来,估摸着自家官人也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式的人物,自己便不再有担心了,思量半刻,一时也挑不出过错,便把目光又移向一旁的岑婆子,岑婆子看了眼何氏,扭身不慌不忙道:“好伶俐的丫头,我那小院没香没辣可是养不起你这样一张嘴,站回去吧。”话毕,瑕心欣喜过望,“欸”了声便退身撤去。

见瑕心如此壮胆,又有些使女上前极力撇清自己,可岑婆子心底跟明镜似的——她做牙婆二三十余年,涉足京中家家户户已成常事,无人不识,如今只做贵胄家事,每日也是赚的盆满钵满,甭管哪家贵门,她只用一双乌浓的似笑非笑的眼睛一定,再竖耳一听,最后抬手一笑,不论面前是使女还是小厮,人是好是坏,皆摸清了地位和心性大概。

就说今儿起早,便有东阳侯府里的人请她去做事,去时两手空空,腰间只揣了个钱袋子,回来时满面春风,原来是后头跟着一群使女,乌泱泱一片,奔丧似的哭天嚎地——轻如鸿毛的薄命们,会再次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窖室樊笼,等着某一日,她们流落贫州后,再入人家,是好是坏,皆是天定。

岑婆子之所以春风笑脸,是因为回来后,她凭一张舌灿莲花的嘴,让东阳侯府将手底下好的姑娘们全买了去,这一下回了本钱,再过上半月,这些出了侯爵府的使女因做事高出一等,她们会被高价再卖入贫州。

何为盆满钵满?便是如此。

此时身前这一片片“浮萍”,如落叶知秋一般,已经被撰写好了她们的后生。

“你们,”岑婆子盯着这群被摘出的使女们,又细细数了一番——前院的清扫四人,后院加上橱役的有四人,再者还有内院使女二人。她点头继续道:“日后侯家的富贵是享不到了,都随我去吧。”话毕,那十人心下已是叫苦连天,却半分不敢露悲伤之色,只得低头认了命。

岑婆子并未急着走,才清点好了使女让自家婆子们捆着送出了后门,被迎面而来的戚妈妈请去了二房吃茶,她在内院大门前停下,屏声侧耳默候,听何氏从里屋传来笑声,“快进来。”

渐入屋内,正厅设有一张桃花木圆几,几上一个定窑黄釉细身小瓶,插着粉花儿,正扑着几只金蜂打着漩儿。几后的左右两面墙身前则各一盆剔红委角长方盆玉石桃花盆景,正中挂了幅《溪山深秀》图,画下摆一个掐丝珐琅莲纹螭耳熏炉,正吐着玉华香,岑婆子正痴痴瞧着眼前这幅画,“杵在那儿做什么?快来坐。”何氏促道。

“欸。”岑婆子应道,她的目光从画上移过,转身同戚妈妈去了右侧厅,此时何氏已换了一身绿灰色的缎绣日月纹长褙,正歪在一张木榻上,岑婆子走近了些,见何氏艳若桃李,仍挂着双弯弯凤眼,一阵阵笑意全在青色眉梢间,朱唇皓齿,嫭以姱只①。她心下咋舌——这《溪山深秀》图竟活了一样!

“怎这么快就要走?倒像是我要撵人一样。”何氏微微探身,朝戚妈妈招手,“快将那七宝茶煮上来。”

戚妈妈笑道:“早煮好了,若再晚些,茶香也要跟着岑婆子跑了。”岑婆子讪笑道:“大娘子好客气,我一个粗人吃那么好的茶做什么,倒是常吃的清凉茶爽口。”

“这算什么呢,”何氏驳道,又一面玩笑似的口吻,“如今京城时兴的青云茶我定舍不得,只好拿他家制的七宝茶待客,我若还不大方些,可是个悭吝之人!”何氏所言青云茶甚是难得,但有出身同研茶之家的七宝茶奉上,岑婆子喜色难藏。

岑婆子捧过茶盏,她突然无比端着,捧着一盏茶小呷了口。

何氏见此莞尔,而后正正脸色,正经道:“这么突然让你来,岑婆子你虽不问,我却是个心思不爱藏的人。”

“贵门内院之事,本不该问,大娘子抬举了。”岑婆子紧跟道。

何氏满意点头,又唉声叹气了一番,吊着一双蹙眉,“如今家中大婶子,噢崔大娘子,你见过的,掌珠之喜嘛,正是热闹,却也因此事苦恼了我们——依照婆母的意思,一些得力的人不必说,另一些不得力的,无非是为在准备满月宴上添麻烦,可毕竟都是些用惯的人,本这事也不是我操心,我见大婶子辛劳,心疼得很,今儿索性做个主,甭管用不用得惯的,一应让那些不得力发卖了,若日后有忌恨的,也全算在我头上。”一语未了,眉下的一双眼挂着泪花。

瞧她难受的紧,一旁的戚妈妈也好声好语劝慰她,“我的大娘子哟,我的三清真人哟,你成天闷着气,只说心事难全,今儿事全了,哭也倒了出来,还说什么恨不恨的话,何该笑一笑才是。”

主仆二人纷纷垂下泪来,岑婆子见状,也急忙慰道:“正是呢!大娘子说糊涂了,你如此操心,可是妯娌婆媳情深,三清真人收何来的恨呢!大娘子日后定是有千般万般好福气的!”

戚妈妈正替何氏揩泪,二人听岑婆子如此说,心下些许安慰,何氏收了泪,又问道:“如今你清点好了人,不知要送往哪儿去?”

岑婆子心下了然,忽得一笑,一张土红色的脸凑上前,“这些使女都是从侯府出来的,我老家庐州有家做典史的,正缺人得紧,这可是她们的好福气!”

何氏闻言,心下放松不少,轻声细语的,像是才缓过神来,如佛吐着丝丝缕缕的气,“如此便好。”

瞧她一张阴晴不定的脸上挂着一抹笑,已然忘了方才还挂着苦泪,此时正端坐在那儿如一尊弥勒佛,阵阵的说说笑笑,不免让岑婆子心下生恐,只收了戚妈妈塞过来的一贯钱便走了。

事已完,何氏终于能安安心心去午睡,醒来时,正逢清月回来。

何氏一副睡眼惺忪之态,恍惚间以为面前立着个门柱,便要探身去扶,险些跌倒,戚妈妈忙搀着她起身,“大娘子当心些。”

何氏双眼再一定,才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又瞥了眼外头清白的天道:“你大哥怎这么早放你回来了?”

清月将手中字帖置之一旁,又自顾倒了盏茶入腹,语气似有埋怨,“本是要留在书房练字帖的,才刚下笔呢,碰见外院的人送了东西进来,大哥二话不说就要走,我让烟儿跟着,见他朝四姐姐那儿去了,也不知是何事……横竖剩我一人便回来了。”

何氏一手挲平了衣袖,一面垂首走过来坐下,扫了眼圆几上上放着的字帖,随后“啧啧”两声后,蹙眉道:“你大哥,才学出众,你堂姐,又擅诗词,写的一手好字,都是人中龙人中凤,那自然是一道论学去了。你倒一根筋,撇了你,你也不晓得缠着你大哥一同去?何况你祖母也让你们姊妹坐一块儿读书习字,去了还赶你不成?巴巴地赶回来做什么?扰我安觉……瞧瞧你写的这幅字,闹得我眼睛疼,真真儿是没学到你母亲我半点,回房再写来。”语重心长道毕,她无比嫌弃地将那字帖扔了回去。

清月闻言,并未多言一句,见母亲才安睡起身,心下定有气,努着嘴出去了,可心下竟窃喜一番——横竖眼前是母亲教言而非堂姐,她向来不惧,如此,不过一阵耳旁风罢了。

出了门,她脚步故而轻快起来,步态悠然,好似方才何事也未发生过,正一路赏春景——清白的天已然抹了张似纱的杏仁黄,朦朦胧胧,春日亦不再挂于中天,孤落落垂在无限长远又双眼可寻的山巅上,有心与月相面,却仍叹转珠之命。于是乎,便停了千束万束刺眼的栀子黄的光,连绵的花树,如一段五光十色的织锦,流水似的蔓延开来,清风徐徐,她伫在此处,闻青枝上有清脆踏声,却猜不透它是不是回暖而归的新燕。

“烟儿,你说这院子外头,此时是何等景致?我是说,山的另一头。”

烟儿循着清月的目光远眺过去,见树生了新芽,望草开了艳花,还有那远处的绵延起伏的山,世间又再无愚公,何谈瞬息万变呢?不过是变化者,乃天地之自然。

“姑娘在说那度玉山?山的另一头……自然也是山了。”烟儿笑得灿烂。

清月喃喃自语,“为何不说山的另一头,或许是一片大漠草原呢……”她已然忘了自己正临西而望,那万千骏马驰骋的大漠草原远在北山之巅。

“……”

迷迷糊糊的,远远地传来一道人声。

清月回过神来,又问道:“什么?”

一路小跑过来的使女,仍喘着气,脸上挂着一抹笑,“姑娘,我方才说,是水云间过来送衣裳了,快回去吧。”

清月眼底掠过一瞬的愕意,随即莞尔一笑,“这么快就做好了?快,走!”

那里方才人散,这里又有人聚。

沉香笑吟吟地端着碟蜜酥过来,“这是我们姑娘刚做的蜜酥,用的是上回长公子捎来的橙花蜜,长公子尝尝如何。”

“四妹妹手好巧。”文逸缓缓放下茶盏,微微一愣——原来是一碟堆叠的花状橙蜜酥,裹着层酥脆白皮,又坠着星星点点的金盏黄,小巧玲珑,他夹了一小块儿,馅儿柔软起沙,齿颊留香。

“竟吃上了?不过做的小玩意儿,想是刚好合大哥口味,也不算枉费那壶橙花蜜了。”游廊下,清云着一身明绿色的纱绣穿蝶纹长褙,她声音泠然,款款而来。身后紧跟着一道来的绿芜——她见此光景,一双水灵的眼睛突然一迸,显得利害起来,死死盯着一旁静立的沉香,似是要将人生吞下去。随后又瞪了一眼沉香头上簪的一枚吝惜的玉花,心下便有不快,匆匆扫了眼几上摆上的蜜酥后,整个人一跨步上前,伫在沉香身前,将后面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四妹妹谦逊,快坐,你也尝尝,真真儿是香!”文逸一副做东之态,抬手笑道。

春日正好,院落新绿已开,园花也同他笑了起来,他又夹了一小块儿入腹,似心中人浮入了如此春色里,越渐清晰,自己却一身芦灰色的长衣,与周遭格格不入,只得攥着腰间那枚带珠旧玉壁式佩,想将心中人摩挲出来——荣州有家蜜铺,铺中有人家,蜜铺叫正南,那人唤鱼沉。京中都说,鱼沉公子酿的花蜜让人过目不忘。

“大哥在想什么?”清脆的声音紊乱了他的思绪,文逸面露讪笑,一面将一旁的册子奉上,“想着四妹妹有好吃相待,我定要回个礼,这礼你瞧瞧,可还喜欢?”

清云接过那册子,霎时喜笑盈腮,这册子上,竟画着各式样的长命锁,墨笔生香,绘得十分精致。

文逸声音缓缓,“这几日在京中跑了一圈,这家铺子最得四妹妹的心,你只瞧这册子上,依照意思,竟画了许多样式的长命锁,若有相中的,我便让人送去打一串出来。”

实在稀罕!清云不住赞道——它们被绘成锁状,又似一块块小元宝疙瘩凑在一块儿,只见上面用墨笔写的百福二字,同册子躺在她手心,让人爱不忍释。

见她欢喜,文逸心下也松了口气,同她笑道:“我瞧着它们样式倒好看,只是这几个字是胡乱想的,若四妹妹能撰写四字是最好的。”清云闻言,也点头道:“是了,让我想想。”

“沉香,你快去拿纸墨来。”不出半刻,清云一时有了主意。

“欸!”沉香领了事,一路小跑着去书房拿来,绿芜随后探身一拦,很自然地接过寻来的笔墨,“姑娘,我替你研墨吧。”

半晌间,清云在绿芜研好的墨中蘸了一笔,在册子上写道——椿龄无尽,一面道:“庄子休曾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②,刻在长命锁上,是极合适的。”

文逸闻言,沉思半晌,随后诠释道:“椿龄无尽,萝图有庆,常作乾坤主③,这四字已胜百福二字,好字!”

撰写好了四字,清云又仔仔细细挑了一款式样,文逸收了册子也未久留,忙不迭让人送去了铁匠铺,只说要一两日的功夫。

传至晚饭时,三房皆在东院谢老太太处用毕,随后各自散去回房。

见母亲崔氏回来路上面露春风未散,瞧着是真高兴,母女俩互相挽着回了内院,清云终于忍不住道:“母亲今儿是怎么了这般高兴?是有什么新喜事?可是倪妈妈要从庄子上回来了?”

崔氏同她坐一块儿,顺势一只手搭在圆几上,还未吃口茶歇一歇,闻言后笑得一颤一颤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张脸好似绽开的花儿,溢着满目愉悦,她随即双手合十,“倒不是她的事,我日夜拜三清真人,如今心想事成,当然高兴了!”

清云听得稀里糊涂,不是倪妈妈从庄上回来的事?正思量中,又听崔氏娓娓道来:“淑妤,噢就是你们那从表姐,哎哟——真是好福气!母亲当真心疼她,这送礼一事,母亲也瞒我好深,当日三房皆在,我不敢有怨言,只得装作一副叫化子拾黄金,乐呵呵的样子。瞧着没过上几日,欸!二房的倒是上赶着去急言,你知道你那位二婶婶脾性,把她急得哟,我没忍住,让人去仔细一打听,原来是她以为要将淑妤许配给你大哥,急得四面冒烟,八方着火,稀里糊涂地被母亲一通教言,呵呵呵……真真是稀罕事!”

崔氏笑得合不拢嘴,真如自己所言那般,是叫化子拾黄金——乐不开支。

清云闻言,嘴角只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思忖半晌——自她记事起,就知母亲崔氏已统管内宅多年,自然而然,她便是府中被受尊爱的嫡女,儿时陪在祖母身边时,谢老太太也曾同她道过几句私话,便是母亲未进门前,二婶婶曾管御下之事,故于她而言,二婶婶同母亲,皆是在京中赢得贤良名声的人,尽管母亲不知何事对这位二婶婶颇有微词,可她亦无比仰望尊重。二婶婶一家被祖母唤去西院中的里院居住,可见疼爱之心,现虽仍是母亲管事内宅,也不曾多问二房一句,凡事竟是自家做主,如今二婶婶因母亲所言之事被祖母教言,传得底下使女皆知,实在不是祖母的行事做派……倏忽间,她突然想起前几日自己途经二房后院一事,莫不是那日二婶婶与五妹妹的私语被外人听见说道去了?

想至此处,清云甚觉背后一凉,有道是——一传十十传百,附耳之语,流传千里。如今府中处处有破了地方的风口,尚未补苴,母亲却尚未察觉,亦无自危之心,若此后还有内宅私隐之事被不知何人传至京中乃至城外,到那时岂不是母亲这位主母大娘子的罪过……

清云心下惶急,正要开口劝道,便被崔氏拦住,“你大哥如今出息,家中多少人见风使舵的,巴巴盼着母亲我将御下之事再交给你二婶婶,现下出了这事,也算是打了那些人的脸,真真儿是痛快!”话毕,她呷了口茶,意犹未尽,又让人去端来果子消遣。

“母亲,你可——”

清云急着拉着她要说道,门口突然立着个人影儿,那人急忙欠身道:“主母,二公子回来了。”

“……”清云顿时心下一沉,只得将此事先抛之脑后,因为门口那忽然又多出来的一个人,双眼如针似的盯着这边。

“原来四妹妹也在啊。”语气似有讶意,又仿佛在意料之中。

清云瞥了他一眼,见他踱步进来,一身的浑酒气瞬时弥漫开来,熏得人脑痛,她捂着鼻,语气与从前大相径庭,似有责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文适闻言,未搭理她,一晃一颤的身子刚被一旁的使女搀住,随后前脚并后脚一立,探身一躬再抬眼,一张快泛紫的脸上袒着一排白牙,打了声嗝后,他规规矩矩向崔氏问安:“母亲大人安好!”

还未等崔氏发话,整个人瘫坐在一旁,形似箕踞,一盏茶捏在手里似意犹未尽,朝清云这边伸前一举,摇头晃脑道:“我生在江家,住在这院里,为何不能来这儿?”话毕又将那通红的脸埋下去,一茶入腹后竟闭眼要休憩了,全然不把面前二人放在眼里。

“安心?你个杀千刀的,还知道回来?”崔氏探身攥着他领口,又捏着那张红脸啐了口,讽道:“成天混迹勾栏瓦舍,腌臜狗似的往外头跑,你赶着去奔丧呐!我当你是乐不思蜀才是呢!你那屋里的莺莺燕燕,什么时候成凤凰啊?”

文适抹了下脸,并未驳她,亦不敢驳她,只看了母亲一双怒眼,他突然咧嘴一笑,一副涎皮赖脸之态,神情恍然,一张嘴一开一合冒着酒气,“母亲这话真难听,凤凰?哪儿来的凤凰呢,都是依人小鸟……春回大地,都盼着暖,盼着春雨露——”

“我呸!”崔氏将自己面前一盏茶倾在他脸上,“你个好死不死的小畜生,你妹妹还在这儿,说的些腌臜话!快滚回你那撵不净的脏窝,一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清云久久未语,死灰尚且剩一股余温,面前这位有血缘之亲的二哥,行止这般骄横,如此猖狂之人,真真儿是让她的心被倒了冷水一般,结成碴子的冰直直往下坠。

她见状,亦不愿在此歇坐,只瞧上二哥一眼,就让自己心口犯恶心,心下虽有气,却不愿开口,只道时候不早,自己要回房歇息去。

一盏茶倒是让文适清醒了不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时,清云早已走远了,他扭过身,反倒责怪起崔氏道:“我不过是出去吃了点酒,母亲若不说那样的话,四妹妹也不会走,现她走了,我也同你直说了吧——母亲既知她们做不了正室,我亦无什么打算,又无故提及做什么?”

乖囡囡的女儿还未劝慰住,又被眼下这猢狲摆上一道,气打不一处来,崔氏心下也不痛快,斜睨了文适一眼,冷笑道:“无打算?你莫哄我,你屋里那位姑娘,叫什么司扇的,她若是块宝,你不得将她当祖宗供着?何该日日烧高香呢!就因你养的一群好姑娘呐,你当哪家贵门还愿意将自家女儿许配给你做正室?进了门,你那屋里的小妾们通房们会忍?真真是笑话,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

一听母亲不肯请媒婆,文适突然心一揪,面也不红了,脑子也不泛浆糊了,立马坐直了身,攥紧母亲的手,神情无比苦涩,“母亲,你可不能不管呐,你儿的后半生……全倚母亲成全了。”

后半生?

谈及此事,崔氏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去年,家中子女皆在书苑读书,唯文适一人,一心不在习字上,常偷溜出去吃花酒,一月一月下来,身上皮肉没一处是好的,掰着指头数,亦不知损了多少七节鞭,仍顽固不化,将双亲的训诲置若罔闻。眼瞧着来年开春后,京城学子科考,只待金明池放榜,又是一场闹哄哄的相亲会,到那时,文适这般的放荡浪子,就要坐上好几年的冷板凳,如此青春年岁,白白荒废,何谈后生?故而江氏夫妇无不着急的,依大老爷意思,下月京中贵门聚春宴,何该让崔氏出面顺带看一场,若有合适的,再请了媒婆去说事,这还未完,大老爷千般万般叮嘱崔氏——前儿请人去城郊找徐半瞎算了算,须得是才学出众,又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如此才能镇压住这猢狲,只待日后多加管束,便可“浪子回头”。

崔氏半信半疑,什么算不算命的?横竖是侯门公子,命能差到哪儿去?她心下这般想,却一时无奈只因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听了大老爷的话,于聚春宴上四处周旋打听。

三清真人哟——崔氏合十虔诚,不枉费自己日夜烧高香,她相中了某国公府的一位庶女,模样清秀又玲珑,且尚未出阁,翌日便急着找了媒婆来,花了重金请她去说事,媒婆只拿钱办事,凭一张巧言如簧,舌灿莲花的嘴,吹得侯门二公子天花乱坠。国公府听罢,虽未明道,却亦未将媒婆拒之门外,又请了她在府中吃了午饭回来,崔氏闻言大喜,眼瞧着是一拍即合的事了,哪儿知这猢狲!遭天谴的好儿!当天晚间溜出门吃花酒便罢了,好巧不巧,被国公府里出门买酒的几个小厮撞见,小厮们绘声绘色,道文适是如何出了矾楼,如何往对面脂粉铺子去了,再晚时便有国公府的来下帖阐明此事作罢,真真儿一枕黄粱梦醒,崔氏气地命人捆了儿来,活生生将他打了一夜。

至此事后,再无人登门——这冷板凳是坐定了!

崔氏回过神,白了文适一眼,下一瞬又觉心口无奈,只顾唉声叹气,说到底,他也还是自己腹中出来的儿,她身为人母,子女前程之事,她岂能不顾?

来日方长——崔氏如此安慰自己。

她稍稍平了火气,问道:“你若真有悔心,何该依我从前的话去做。我且问你,珠姐儿——你亲妹妹的满月宴,让你去请的人如何了?”崔氏提及“亲”字,声色不免拔高。

文适突然坐直了身子,拍着胸脯,无比正经道:“母亲放心吧,日日问,夜夜问的……待母亲见着了人定会满意的。”如此,崔氏难得松了口气。

月色正浓,绿芜又添了一聚半月香,屋内正暖,清云坐于镜前正理发,听绿芜渐近抱怨道:“主母难得高兴,又有姑娘相伴,二公子也真是的,说话真难听。”

绿芜与外头服侍使女不同,自幼随在清云身边,多少心底事是崔氏不知道的,绿芜却全知,便也自然知道此时姑娘在想什么,自己不过是将姑娘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清云听后也未生气,叹了口气,“我这亲哥真真是比谁都珍贵,若不是出身侯府,有几两金够他使的……”

绿芜未搭话,只是静静在一旁将清云髻上的钗饰取下,放在镜台左侧的匣子里,另一边熏衣裳的沉香走了过来,将匣子合上,突然道:“姑娘,这簪可要好好收着。”

清云定眼一瞧,剔红样式的匣子里,正放着一支镀银累丝如意纹簪,原来是那日从表姐送来的礼,“既要好好收着,你便再另拿一个匣子吧,放别处去。”话毕,沉香应声称好。

绿芜叫住她的背影,语气似有尖意,“平日也不见你过来替姑娘梳簪,今儿倒殷勤了?真真儿稀罕。”

沉香心生恼意,却仍面不改色,一副似懂非懂之态,扭过身,轻声细语的,“我从前也同姑娘讲,让我也来服侍梳簪,姑娘说,只要芜姐姐便够了,芜姐姐如此能干,可不能妄自菲薄了。”

绿芜并未听出话外之音,只拎着她一口“姐姐”,心下瞬时生了怒意,可此时手中正绕着发,怕弄疼了姑娘,只得忍了这口气,瞪了沉香一眼,扭头不语。

清云见状,虽不明绿芜所言何事,亦不知沉香为何怨怼,可二人常年爱拌嘴,自己是习以为常,她“嗤”的声笑出来,“你们何该将那炉香拿去灭了,这屋子火气那么大,够我熏的了。”

“姑娘总是爱打趣。”绿芜红着双腮,也同她笑起来。

月色渗入一圈白蒙蒙的雾圈,透过木窗,正安睡的清云瞧的无比清晰,烛火已散,那白蒙蒙的一圈似要将整个人禁锢住。手可及之处,是湿润的眼角,她是讨厌自己亲哥的。

江家乃清流人家,享祖庇荫,承袭爵位曾在京城荣州独占一条街,如此风光,不求二哥文适如大哥那般有自己的远志,只求他在家中安稳度日便好,奈何他生不逢时,生在这样显赫人家,多少官宦人家对这样的风光虎视眈眈。

吃酒狎妓,停留勾栏瓦舍间,问起哪家班子门前有几盏栀子灯,二哥可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唯这样的公子哥,偏偏姓江,一举一动牵挂着江家,夜夜浪荡,唯恐京中人不知。

清云多少次与母亲秉烛夜话,知母难处,次次去东院问安,提及这位二公子,祖母便是对母亲一通教言。她记事起,母亲鲜少高兴,今日难得见母亲一展笑颜,不曾想,结束竟还是因为这享泼天富贵不知福的亲哥。

京城荣州,虽有母亲贤淑名声,却无人提及教子有方,如今亲哥年长,若平日爱读个闲书,自然有风光满门的姑娘家肯许配,可一屋子的花红柳绿,莺莺燕燕还在,母亲找上的媒婆,花上的那几百两金,竟够那群妾室通房们享一世荣华,若不是母亲压着,怕是要捅破天,为那空着的正室争得你死我活。

想至此处,清云再难以入眠,潸然泪下,有道是,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④。

作者有话要说:①朱唇皓齿,嫭以姱只。选自《大招》屈原

②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选自《逍遥游》庄周

③椿龄无尽,萝图有庆,常作乾坤主。选自《御街行燔柴烟断星河曙》柳永

④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选自《月夜》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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