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洛缓缓走下看台，这下朝臣们皆坐不住了。

原本皇室的明争暗夺变作了两国间的较量，太子赢了，恐怕惹起元诏刚刚平息的战意，太子输了，又丢天家脸面。

皇帝沉了脸，“副使这是要为奉安骑射？”

不是疑问，而是威胁。

不管出于什么意图，他希望阿桑洛好好考虑这样行事的后果。

“难不成陛下觉得，外臣是为太子骑射？”阿桑洛理着衣袖，说得随意。

皇帝的笑僵在了嘴角，一双虎目钉在阿桑洛身上，却发现他依旧我行我素，对自己的恫吓不作理会。

旁人这般说话，早死了八百回，可阿桑洛不同，他有硬气的资本。碍于群臣在场，皇帝也不好治罪，落个心胸狭隘的名声。

“来人，为副使配甲！”

皇帝咬牙切齿说罢，却见阿桑洛已经翻身上马，接过了昆蒙手中的弓箭。

他有些不明所以，问道：“副使这是何意？不做防护就进林中，出了事谁来担责？”

“外臣皮糙肉厚，这护身甲胄，还是留给太子殿下罢。”

萧承恪听出话里的不对味，没等皇帝回答，他便将甲胄甩开，驱使着长鬃白马靠过来，态度轻蔑。

“听说你在寺庙里当了十年和尚，日日吃斋礼佛，怕是握弓搭箭都没力气，本宫赢了你，也无甚意思。”

场上火药味甚浓，阿桑洛没有应答，只是从箭袋里抽箭，径直射在了白马前蹄半寸远处。

萧承恪积攒喉间的话霎时被堵住，那些将官见他都毕恭毕敬让三分道，阿桑洛竟敢这般羞辱，他涨红了脸，拉着缰绳后退几步，眼中怒意喷薄。

“本宫乃一国储君，你敢如此放肆，好大的胆子！”

牵马宫人吓得跪了一地，战战兢兢不敢挪动，生怕怒火波及己身。

看着眼前不懂隐藏情绪的人，阿桑洛只是淡笑了声，虽未执刀配甲，气势却完全力压装备精良的萧承恪。

“殿下贵人忘事，天下之大，不只有你是储君。”

“你——！”萧承恪的手摁在刀柄上，正要拔出，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在何处，千人围观，只能悻悻收了争心，“谁为储君，林中自见分晓。”

皇帝在高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久久无声，似乎在权衡，直到荣恩躬身提醒，他才从主位上起了身。

就在众人等得焦灼难安时，皇帝并未直接宣布开赛，而是伸手抓过开猎仪式时用来射杀赤麂的弓箭。

“既然副使执意要为奉安参赛，那朕也添些彩头，胜者除了段将军的银鞍佩剑，再赏此物！”

皇帝专用的锁云弓，柘木上雕着金龙。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一时间，众多朝官皆是惊愕，纷纷跪在脏污泥地中，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臣等惶恐！”

这等彩头落到太子身上倒没什么，他是大虞储君，皇帝膝下只有他一子，未来总会坐上那个位置。

可其他参赛的将官不同，如若他们赢了，能否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都未可知。

要弓不要命，这买卖不值。

然而皇帝独断专行惯了，怎会因大臣的三言两语而撼动。他打定心思要萧湄出丑，锁云弓一出，萧承恪就少了九成对手，胜算极大。

“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皇帝看了眼天色，示意参赛的几百将官入场，“两个时辰为限，以猎物重量定胜负！”

随着鼓声擂动，冬狩猎赛拉开帷幕。

只听见纷乱的蹄声，将官们扬鞭奔向各处。

阿桑洛勒马静立不动，等最后一位将官扎入密林中，他才驱骑往人最少的方向去。

那里是河流交汇的隘口，两侧断崖林立，且不说有无猎物，眼下深冬覆雪，很容易失足跌下，丢了性命。

眼看着阿桑洛的护卫队都被留在场中，皇帝目色发沉，杀意翻涌，他低声和荣恩说了句什么，便又兀自独酌起来。

不久后，在众人皆未注意的角落，一队骑兵潜入密林，追着阿桑洛而去。

皇帝有言在先，与萧承恪随行的几位将官很是知趣，将猎到的野兔山鸡都挂到他的鞍前，不过小半个时辰，那白马已经被重量压得缓了速度。

阿桑洛来到某处断崖前，眼前是没有任何遮挡、一望到头的平地，莫说是野兔山鸡，就是飞雀都不见半只。

他无任何急迫感，下了马看着崖底那冰封的河流，许久未动，不知再等些什么。

骑兵很快压至，厚雪遮掩了蹄声。

两处断崖相夹，形成狭管效应，谷风从隘口往上吹，呼啸着拂过耳畔，再无杂声。

十柄长刀陆续出鞘，骑兵趁着风声掩护，朝着孑立崖边的人逼近。他们是皇帝的近卫，武力非寻常兵士可以相较，只要贴面近战，便可见血封喉。

阿桑洛始终不曾回头，然而追兵走到十步远处时，领头者却听见他道：“为了掩人耳目杀一个外使，贵国陛下竟也用这般龌龊手段。”

眼见事情败露，追兵知道久必生变，他们相视一眼，从各个方向攻来。

阿桑洛从马鞍旁挑出佩剑，只听见剑身出鞘的铮唳鸣声，他已经移到众人身后，速度之迅捷，堪称虎豹。

长刀倏然滑落，最靠后的那个追兵不敢置信瞪大眼睛，他呜咽地想要说什么，却直直栽倒在地，鲜血从捂着脖子的手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积雪。

阿桑洛以拭巾擦去剑身的血，将其随意丢弃于地，所说的话，让余下骑兵遍体生寒。

“我正愁没有诱饵，各位以命相送，真是慷慨。”

围场内，众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结果。

离赛事结束还有小半个时辰，将官们陆续驱骑回来，有些只猎得几只零星小野物，更多则是手中空空。

萧承恪回来时，众人皆不由得惊呼，只见他的马鞍两侧挂满了猎物，看样子有四十之多，甚至身后还用长绳拖着一只林鹿。

此次围猎，胜者是谁毫无悬念。

皇帝在高台上连声道好，笑得开怀，立即命人前去清点数量。

眼看着所有将官都已经折返，阿桑洛却迟迟不见人影。

发生了什么，皇帝心知肚明，他依旧饮着酒，任时间一点点消磨，直到剩下半刻钟，才假意派人前去寻找。

恰在这时，阿桑洛回来了。

皇帝看着那人骑马越来越近，笑意凝在了嘴角，低压弥漫。

他派去追杀的骑兵非平庸之辈，十个人，整整十个人，怎么可能打不过孤立无援的阿桑洛。

眼看着赛事将尽，错失一次良机，皇帝又气又恨，然而当着百官的面，他又不好发怒，只能丢了酒杯，沉声吩咐身旁的荣恩。

“去，清点副使的猎物。”

“陛下！”明明暗杀失败，荣恩却似十分欣喜，他压着内心喜悦，俯下身激动道：“副使没有猎到野物！”

战利品被一字排开，士兵上前为阿桑洛牵马，发现箭袋已空，鞍旁却是空无一物。

他身上似乎负了伤，玄袍遮不住浓重的血腥味，就连银狼面具都沾染了鲜血，平添肃杀之气。

皇帝虎目微眯，心知那些骑兵已经折于其手，本以为阿桑洛先前开口替萧湄揽下骑射，是在谢这些日子伴他游京的交情，却没想到，他竟然空身折返，让萧湄颜面扫地。

事已至此，虽没如愿让阿桑洛葬身断崖，皇帝气性却消了些许，他压着笑意看向身旁的皇后，似是十分惋惜。

“到底是大虞的仇敌，怎会好心帮助奉安，朕就该让段清啸去，她如今也不会输得这般难堪。”

他若真为萧湄着想，就不该拿国师预言当借口，逼她上场。

皇后听着这番虚假的话，只是温婉地笑着，掩在案桌下的手竭力压住静和要起身的动作，才勉强平息一场即将发生的争吵。

阿桑洛听着裁判清点数目，侧过头看向观众席上的萧湄，二人目光交汇一瞬，便匆匆错开。

王公贵戚的女眷们窃窃私语，低声说着‘太子骑□□湛’‘元诏使者不过如此’‘长公主颜面扫地’之类的话，参杂着奚落的笑声。京城贵胄挤破头都想占了太子妃的位置，对萧承恪有几分偏颇也在情理中。

谢雅听得厌烦，要劝阻时，却被拦了下来。

赛事输赢，事关能否拿回段清唳的遗物，眼下败局已定，萧湄虽心有失落，可阿桑洛替她解了围，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自己都该感激。

萧湄注意到银狼面具上还未凝涸的血渍，知道阿桑洛多半在游猎时遭难，并且极有可能是皇帝派了人过去。

这种境地下活命已是不易，自己又怎能奢求他分心寻找猎物。

不过一刻钟，战利品已经清点完毕，单子很快单子呈到御前。

萧承恪力压几百参赛者，拔得了头筹。

皇帝看着上面的数字，捋着须很是高兴，“此次冬狩围猎，胜者已经决出，这银鞍佩剑，还有朕的锁云弓，尽数赏赐给太子，我萧家的好男儿！”

萧承恪嘴角上扬，正要跪下谢恩，却见阿桑洛慢悠悠朝前迈出，嗓音低缓。

“陛下还未清点外臣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