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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假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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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逃,孟将军!王将军!那些人是故意的,就没打算给我们辩解的机会。他们不是来查证,根本就是来杀人的!』

『爹,不要走!我还没加冠,你不是不愿见我变作兽奴吗?生身父母不要我,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你说过我是有家的孩子,不要再丢下我了......』

在梦里不停地胡乱抓着人影,握在手心,却都成了萤火虫,升至头顶,变作繁星。他是把自己哭醒的。

“醒了?”

睁开眼,是一座华美的宫殿。有工艺繁杂的绸帐锦缎,材料名贵的雕花家具,琳琅的古玩书画塞满了架子。墙上挂的那幅硕大的三眼白狼神画像极为醒目。

一阵香氛袭来,恍若置身仙人洞府。

这个陌生的地方叫宁谋心慌,赶忙摸了摸衣兜,银锁还在。

金钗玉碧叮铃响,宁谋循声望去,对面金帘后方端坐一人,身着三眼狼纹锦袍,头戴雪山狼牙冠。可她似乎心情不大好,手里缓缓转着一块印章,冷冷地凝视着这个小阶下囚。

两名婢女快步走上前来,把宁谋从床上架起,径直拖到那人面前。

“你是谁?你们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胡乱挣扎的力气还不如一只小狸奴。只得任由别人将自己按在地上,冲着那只冷面老狼磕头跪拜。

一套动作尽数完成,那人点了点头,眼神不屑道:“头也磕了,茶也敬了,叫一声母后。”

“什么?,晁夫人在哪?你们把她怎么了!”

『是还在做梦吗?就算要我喊娘,也得是晁夫人。这是哪来阔嘴的花狗?』

“大胆!皇后娘娘可怜你这个孤儿,收你做养子是抬举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还不快喊!”

一名婢女推搡着宁谋,神情很是凶恶,与菖欣如出一辙。

『皇后?对了,她肯定和那些人是一伙的!这些皇族贵胄都是一个坑里的烂泥!』

“肃王和敬成侯陷害我爹,你要还有良心,现在就杀了他们!”

看着宁谋那一副不要命的桀骜模样,皇后斜眼一瞪,冷笑几声,懒得与这拎不清的小鬼掰扯。把手里的凤玺丢在桌上,不耐地吩咐道:“叫许家的小子进来,给他开开窍。”

随后起身,风姿绰约地出了门。

许良宸一踏入宁谋视线,便被对方发疯般地掐住脖颈。宁谋此时的狰狞程度堪比一头恶狼。

“是你!我杀了你!”

“可以,不过我死了,晁夫人恐怕也活不成。”不做任何辩解,许良宸这次依然没有挣扎。

宁谋手上的力气不大,他还可以断断续续说话,甚至游刃有余地进行要挟。

“她在哪?!”

再次被扔在地上,许良宸爬起身来,面不改色:“晁景明按叛国罪处斩,全家被抄。家眷呢按理说要么流放,要么收作罪奴,永不开赦。但陛下念在与他旧日的情分,特许晁家家眷自谋生路。没记错的话,夫人她应该还在宫中做客吧。”

“我爹爹是崇灵的英雄,你们就这么对他!”宁谋此刻再顾不得书上如何,圣人君子如何,他现在全然恨透了这帮道貌岸然的权贵,只想在咆哮中向天喊冤。

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就算将“英雄”二字刻满坟头墓碑,他的爹爹还是回不来。

面对近乎失控的宁谋,许良宸也不怕,反而贴至他耳边:“英雄还是狗熊,要看他有没有眼力见儿啊。兵马大元帅一职权位太重,陛下盯得很紧,整个朝廷没有谁胆敢连任。而他晁景明居功自傲,一人独占三载,别人打不下来的地盘,他就屡战屡胜。你说,陛下不会忌惮,不会猜疑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主将连着换,怎么可能打得赢!那你又为什么特地弄那个香囊给我,为了做实他的罪名?”全身颤抖着,宁谋眼眶血红,死盯着许良宸那张盛气凌人的脸。

“小谋,我说过,你得平平安安回来啊。”

话刚落,清脆的巴掌声就在他的脸上响起。触感不太好,有些耳鸣。

许良宸摸摸脸颊,只是笑了一下,转了话头:“好,不提这个。我知道你想报仇,现在朝廷要主动与攸南和谈,暂缓战事。为了表示诚意,得送一个皇子过去作人质,并查探内部消息,挖出他们那边的细作。可是陛下就那么几个儿子,况且......”

“所以皇后要收我作养子,让我替他们去。”

“是。你若能将功赎罪,或许日后还有翻盘的机会。”说着,拿起方桌上的白瓷细口壶,将米酒倒进早已准备好的银碗中。

“我不去又如何?”

将碗端过来,银边有些发黑,许良宸笑道:“闻闻这碗米酒,多香甜,你喜欢吗?可惜,里面加了蚀花吻。这种剧毒呢,听说每个人体验都不一样,是百虫噬骨,还是万箭穿心,或者剐肉碎筋,看你自己造化吧。这东西若没有解药,要么活活疼死,要么疯癫自杀,你可以提前选一下。晁夫人已经喝过了,你不去,她就替你再喝一碗。”

“许良宸,你他娘的丧心病狂!”宁谋扯着哑掉的嗓子干吼,随后又剧烈咳嗽起来。

『仇人就在面前,我竟然无能到只剩下咆哮,甚至连话都喊不利索。拿什么报仇?小时候瞪眼,长大了吹须吗?说不定等不到长大,我就被人拔毛烤着吃了。』

“哦对了,菖欣公主的孩子我也替你去瞧了。眉眼与晁元帅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简直就像他亲自托生的一样。”

这一刻,心仿佛被刺藤紧紧缠绕。盯着许良宸可憎的面目良久,宁谋咬牙切齿道:“把碗给我。最后一个要求,让我见晁夫人一面。”

————

去往攸南的马车上,宁谋丧得像块旧抹布,就差长苔藓了。

车外的随行侍卫片刻不离身地看守,他干脆整日就躺在车里,扯掉身上那些硌得慌的狼牙饰品,把自己弄成石雕的形状。

他大部分时候会盯着马车顶上的光影随车身摇摆,或者看着那只银锁发愣,就这样晃过了两三个月的路程。

『运气好的话,每两个月给他们传送一次消息,夫人和我各拿一份蚀花吻解药。运气不好的话,要么直接被揭穿身份赐死,要么拿不到解药毒发身亡。』

今日就要抵达攸南国都,宁谋翻了个身。马车停了一下,有甲士掀开布帘往里瞧。宁谋才不在意那些人的眼光,选择了继续平躺。

自窗外瞥到一眼水边飞扬明艳的柳条,忽然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夫人的场景。

“宁谋,不论你在哪儿,我都念着你。但你无须挂念我,不要让他们得逞。”

华清柳的声音与晁景明的重叠在一起,才干涸了半日的眼角再次湿润起来。

『夫人,是我连累你了。宁谋死不足惜,可夫人正值青春。爹爹身首异处,夫人若见着,该梦碎多少个长夜,我又怎能再让她受蚀心剜骨之痛呢!一定得去救她。刘越生死未卜,他以后会变成狼么,会不记得我吗?』

泪还没干,只听得“嗖”的一声,一只草箭从窗外刺穿了车帘,擦着脸落在宁谋手旁,正中他袖子上的白毛狼纹。

惊得跳起身来,拔箭时不小心扯坏了袖边。宁谋背靠角落,小心翼翼朝外望去。

这一看才发现,原来马车已经进到了皇宫里。前方有大大小小数座行宫连绵,基座被架得很高,整体看起来辉煌巍峨,大气庄严。方才所见翠柳正伫立在大殿前的御池边,马车就停在此处。

『咦?国君上朝的大殿前怎么会有池塘?』

“里面的人出来!”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拦在马车前,蛮横地朝内叫喊着。

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太监此刻绕到前面,穿了身葡萄紫的官服,嗓音细软:“祝小公爷恕罪。里面这位是崇灵送来的质子,这刚来就挡了您的箭,奴婢替他给您赔不是。”

这位公公的职位大概不够高,祝小公爷并不买他的账。

支开侍卫,亲身来到宁谋窗前,祝小公爷冷着脸道:“下车,把箭还我。”他此刻的表情与头上戴着的雏鹰饰物很相像,都是板个脸,背着手和翅膀。

定睛一看,宁谋倒吸一口气,惊讶地喊出了声:“许...许良宸?!”

见宁谋愣在原地,祝小公爷皱着眉,抬手敲了两下窗户,有些不悦:“你没听清吗?下车还箭!”

宁谋疑惑得头上快要钻出个花脸馍馍,他甚至怀疑马车拉着自己又转回了崇灵。直到双脚落了地,宁谋这才觉出些不对劲来。

『那对一模一样的眼睛,分明就是......他竟然长了一张仇敌的脸。可这人怎么比我矮了一截?他看我的眼神这样生疏,只是单纯长得像吧?仔细看他的瞳孔好像是日光色,不是许良宸的翡翠。』

树影浮动,柳枝将阳光洒在二人身上。走到来人面前,宁谋还箭的时候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脸。

感受到怪异的目光,祝穆警惕地打量着宁谋,心中纳闷:「没见过攸南人也不至于这样盯着看吧?他眼角有泪,被吓哭了吗?等等,这个绳结!崇灵人怎么会佩戴攸南的绳结?」

这两人一见着面,各自肚子里就酝酿了一箩筐的疑问。四目相对良久,谁都不说一句话,总想凭自己的本事,把对方彻底看穿。

身后脚步声渐近,侍卫此刻上前道:“小公爷,叶公公和大理寺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叶舟便已出声:“小公爷,何事劳动您出了那茁安殿的院墙?您快请回吧,圣上和公主要是知道了,奴婢可没法交代。”

叶舟年纪不大,文质彬彬的,声音也同常人那般。瞧着和御前马屁精的身份不太搭,倒像个腹中有墨的文官。

“来拿我的箭,马上就回去。你们说你们的,两不耽误。”箭其实已经攥在了祝穆手中,他却仍停在那里。不知是想凑热闹,还是在盘算着什么。在场的都很识相,没人再多说一句。

『所以这里根本不是前朝而是后宫吗?怪不得有池子。不对啊,我还没见国君呢。大理寺的官员能随意进出后宫吗?糟糕,身份大概暴露了。』

众人打过照面,叶舟径直朝着马车这边走来,提高了声音:“明公公,我来传圣上口谕。方才在宫门口,上将军亲自确认,这攸南皇子是假的。圣上下令,将假皇子与崇灵使节即刻移交大理寺,审讯后处斩。”

得了令,明椽恭敬道:“奴婢遵旨。谢大人请。”

随着谢青山指令一出,那些威猛勇壮的甲士似乎是从土里瞬间长出来的,方才明明还有些微风,此刻不断涌来的高大人墙几乎叫宁谋窒息。

『想过会失败,可这也太快了吧?不,我得活着,夫人的毒还没解,刘越也没找到。如果我现在趁他们不注意躲进池里......不行,人太多。或者骑马逃走呢?也不行,半个甲士就能按住我了。要不,将这祝小公爷当人质绑了?可是我连提刀都费劲。啧,孟将军,你当时怎么就光教我骑马了呢?』

焦心之余,他不由地将目光从那些铠甲的间隙中探向祝穆,那人站在树下毫无表情,似乎选择了置身事外。

『我在期待什么?他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指望他救我,跟指望许良宸的绳结一样不靠谱。可我死了,夫人怎么办?死马当活马医,拼了吧。』

想着,宁谋慌忙扯下腰间红蓝两色的双花绳结,将这个不靠谱的小东西,奋力抛向那个更不可靠之人的脚底。

若站在云端往下瞧,他好像抛出了一颗极不起眼的种子。随后便像完成使命了无牵挂的残花似的,任由甲士将自己按在地上。

身旁同来的使节没有宁谋这样平静,他还在虚张声势地叫喊,做着无意义的拖延。直到被一拳打晕,捆成个肉卷,才停止了聒噪。

就在崇灵来的这行人即将被全数押走的当口,祝穆忽然上前一把拽住宁谋,对着他身旁甲士道:“等等!”

事出突然,谢青山怕误伤了祝穆,赶忙将他拉到一旁:“小公爷,您这是?”

举着草箭,祝穆仰头严肃道:“他被这支惊鸿箭射中,已经是我的了。圣上亲口答应我的,只要是用这支箭,无论射中什么,都归我。”

说着,便一意孤行地将人从甲士堆里薅了出来,一副毫不相让的模样。

『真的有效!他到底和许良宸是什么关系?不管了,活命要紧。』

想到这里,两手被绑着,宁谋主动蹭到了祝穆身后。可他比人家高了半个头,一大个人缩在那里,样子有些滑稽。

宫里人都知道,祝穆和他母亲一样聪颖过人,行径异常一定事出有因,这也是他小小年纪就得圣上和太后青眼的缘由。

明椽在宫里混得久了,对这些事老道些。他及时上前堆着笑:“哎哟,奴婢记得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叶公公、谢大人,您二位瞧这可如何是好?”

谢青山心里觉得不妥,人都说公公嘴里三两秤,明椽是宫里老人,他不敢妄下定论。估摸着得推回给那位,便开口道:“依下官看,还是回禀圣上处置为妥。”

祝穆此刻插嘴:“劳烦叶公公请太后来。”

心中明了,叶舟轻笑:“诸位稍等片刻吧。”

小孩子闹脾气就能请动国君和太后,宁谋是不怎么信的。除非这位祝小公爷是能保佑国运的神兽。可是现在,他的确是宁谋的救命稻草,神不神兽的,也差不大多。

柳枝垂得很长,能够到祝穆头顶,轻抚宁谋脸庞。叶子很清凉,似乎在安慰他们一样。

“穆儿,听叶舟说,你的惊鸿箭大展神威。快叫朕看看,射中什么了?”

一阵笑声远远传来,踏着金底官靴,国君不但来得很快,甚至是亲自跑来的,皇袍上的神鹰穿云纹绣随脚步腾跃。身后手执华盖的仪仗队还在追赶,他早已到了祝穆面前,大气也没喘一声。

“舅舅,箭就落在他身上。您不信我可以再射一次。”

『好年轻的国君,他真的敢亲身前来?不怕我行刺吗?万一我身揣匕首火药,他们又该如何?』

“朕当然信啦!我们穆儿箭艺又上一层楼,连惊鸿箭都能轻松驾驭,朕心甚慰。不过呢,你射中的只是他的衣服,所以,他这个人可不能跟你走。”轻抚祝穆的小脸,指着宁谋的衣袖,攸南国君狡黠地笑了一笑。

听了君王的话,叶舟和明椽同时会了意,赶忙叫人脱下宁谋的外衣。

『我就知道,不论崇灵还是攸南,权贵都是烂泥一滩。心眼子加起来都能造个蜂窝了。』

“那如果我能证明射中的就是他呢?舅舅敢与我辩否?”

今日不似在殿中,人多嘴杂。不待国君回答,叶舟上前给二人当台阶,抱着宁谋的袍子道:“小公爷,这件衣物奴婢给您收好了。外面风大,咱还是快回茁安殿去吧。”

哪知祝穆非但没有顺坡下,反而拉过那件破衣,指着上面的洞:“叶公公你来得正好。舅舅请看,惊鸿箭穿透了这头狼,他是崇灵质子,我射中的自然就是他。”

这句话说完,叶舟和明椽同时无奈叹气,他们又开始了。谢青山倒是在看热闹,反正他不用整日入宫侍奉。

“可他这个皇子是假的。”

“这狼也没有三只眼啊。”

嚯,都说圣上对这个外甥疼爱有加,今日一见,所言不虚啊。这一大一小,好歹是国君和公爵,私底下怎么跟小雏鸡拌嘴似的?谢青山今日可是开眼了。

“怎么了?都吵吵什么?”寿纹轿子落地,太后没叫人扶,自己手一撑,稳稳跳了下来,晃都没晃一下。

“外祖母,舅舅他说话不算数!”太后一到,祝穆立刻挺直了身板,胜券在握似的。

『攸南的国君和太后身子骨都这么好的吗?这老太太身手矫健的,怕是没人的时候会在宫里练后空翻吧?这还坐什么轿子!怪不得不怕我行刺。』

一步跨到两人面前,太后叉着腰:“云昭,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叫小孩子抓住把柄啊?”

“太后,这都是误会,朕......”当年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能与众臣侃侃而谈的当今圣上,每每遇到自己亲娘都会舌头打结。

“误会什么?哀家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穆儿箭术这么精准,跟你讨个赏怎么了?”

皱着眉,一脸不情愿,云昭委屈道:“哎呀娘,您就别掺和啦!崇灵王出尔反尔,送个假儿子来叫朕白给他养。他们合起伙来骗朕,真要是留下这孩子,攸南的颜面何在?岂不是叫那崇灵老狼笑掉他的犬牙!”

『崇灵王?两国国君同时称帝,却又都贬低对方只是王位,这就是朝堂么?拿嘴皮子打仗,果然恶心。』

“你还知道他只是个孩子?小小年纪,瘦得就剩把骨头。一个人被送入敌国,要不是没了爹妈就是家里遭了难,天下父母谁舍得让孩子吃这苦头?被他骗一下你又不会少块肉,可你却想要他的命。要我说,崇灵使节才是该杀,明明知道此行凶险还不劝谏自己的主子,这就是他的失职。那么大个人了,他肯定不能推脱说不懂事。”

“娘,这是国事,岂可与家事相提并论?”云昭知道自己不是太后的对手,他只得搬出空大的国事架子来抵挡。

“哀家一直和你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国君治国是为了什么?百姓要是知道,攸南的国君只是为了张面皮,就狠心处死一个垂髫小儿,还不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残暴无德啊?那咱们云家才真是天下第一笑柄。”

『她这样说是真心的,还是只是护短?从前村里的老人不是卧病不起,便是在村口撒泼。说起来,我从未见过自己的外祖母。』

“可,总不能真把他当质子留在宫里吧?这可是只小狼崽诶。”几轮下来,云昭已经招架不住了。

祝穆感到舅舅已经被劝得差不多,此事只差临门一脚,便赶忙上前道:“舅舅,交给我吧,穆儿替您看着他。”说着,手已经提前拉住了宁谋,但没有给他解绑。

口中犹豫不决,云昭瞄了眼太后。

“别这那的啦,穆儿给你台阶下呢。狼崽有什么不好,朝廷这几年接收了那么多崇灵流民,他们干活卖力着呢。你这个当舅舅的怎么还没外甥看得透?放心,茁安殿铜墙铁壁的,也就咱们穆儿有本事能出去。是不是呀小伢子?”

笑着去捏祝穆的小脸蛋,太后的脸色在严肃和慈祥之间无障碍转换。

站在那里乖乖被捏,祝穆笑着:“外祖母,您回去又要叫人加高围墙了吧?”

“哎呀,这事儿是你舅舅干的,哀家不清楚。是吧,圣上?”

被亲娘丢了口大锅在身上,云昭只能小鸡啄米道:“啊?哦,对对对,朕干的。那还不是你娘指使的。好外甥你安分点儿吧,上次你娘差点给朕的龙床踹塌。”

拿儿子顶包,太后眯眼笑道:“好啦,穆儿,外祖母跟你说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个孩子你答应替舅舅看着,那就可得看紧喽。若是哪天他人丢了,以后你再想管这个攸南第一铁公鸡讨要些什么,外祖母也没老脸再来说和了。”

“嗯,穆儿知道。外祖母,舅舅,你们放心吧。我绝不食言。”他拽着宁谋的手更紧了些,依然不给他解绑。

“乖。好孩子,带着你的狼崽子回去吧。”

瞧着几个孩子走远,云昭摸着脑袋对太后道:“不是,娘啊,儿子什么时候成了攸南第一铁公鸡啦?”

“从上回哀家生辰,我的好儿子就送了方碧桃砚台开始。”太后撇着嘴揶揄完,抬腿便走,还招手示意抬轿子的人跟上。

“那不是您说瞧着皇后宫里的好看,儿子才送的嘛。娘,您慢点儿,小心摔喽!”

茁安殿离池塘不远,拥有整个后宫最高的院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关押祸世妖怪的天牢呢。

留下宁谋在门口给侍卫搜身,祝穆先一步踏上院子里的青石板。

在门后扒了半天的云庆跳至他面前,头上还落着两片叶子,一脸兴奋:“祝穆,你回来了!我在门缝儿里刚瞧见父皇和皇祖母了,他们来做什么?”

“来夸我的箭术高超。”面无表情地打趣着,祝穆帮他拿掉枯叶,将弓与箭都交给了仆从。

“你得了吧,不就是惊鸿箭嘛。本皇子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次能射出去三支!”将三根手指放在祝穆眼前晃,云欢抬着下巴,莫名得意。他身后有云在青空飞扬。

他们三人都戴了雏鹰头饰,只是点缀稍有不同。云欢与云庆是皇子,鹰翅上有三根金羽,祝穆则只有一根。

“二哥,你那射出去的就没找回来过,还吹呢。”

“嘿!云庆,你小子拆我台是吧?给我过来!”

查完了随身之物,侍卫提溜了一串狼牙,领着宁谋缓缓走来。看来搜得是真仔细,连发髻都拆了。

“抓不着我!诶?祝穆,他是谁啊?”哥俩在石桌两边对峙,目光此刻却聚集在一处。

一把抓过宁谋推到身后,祝穆平静道:“跟圣上讨的赏赐。”

“什么?祝小公爷居然也会跟父皇要赏赐?”

“而且是要了个大活人?嘶,长得还挺好看的诶,是吧二哥?”

两个皇子眼睛睁得溜溜圆,齐刷刷看向祝穆,随即又仔细打量着宁谋。他们动作一致得仿佛其中一个是影子,看来是亲兄弟没错。

“你不是啥稀罕玩意儿都装不进眼吗?他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怎么看着老觉得像谁。”

云欢想凑近了瞧,却被祝穆用身子紧紧挡着。宁谋披散的头发被风卷了一缕到祝穆脖颈上,有些痒。

『他干嘛挡这么严?怕我脏了他家孩子的眼么?』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才能记住,不要乱看别人的东西。就他们这架势,若这次跟舅舅讨了别的物件,在我手里绝留不下半日。」

在云欢为了满足好奇而不断摇摆身子时,云庆忽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像舒先生。”

“你小子没生出来舒先生就走了,你哪见过他啊?”不满意弟弟的回答,云欢点了点他的脑袋。

“祝穆房里的画上有啊,你看他脖子上的叶子胎记,舒先生也有。”

听了这话,宁谋赶忙缩了缩脖子,在心中哂笑:『几位爷可别瞎惦记了,这是我那傻子大哥拿烧火棍烫的。什么书先生,我还卷先生呢!』

“三殿下慎言,他是崇灵人。”皱了皱眉,祝穆推着宁谋向后退了几步,生怕这头狼崽被好奇鬼吞掉。

祝穆竟就这样暴露了宁谋的身份,惹得他骤然紧张起来。

“啥?哇塞,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活的崇灵人诶!二哥你见过没?”云庆此时好像乡下人进城似的,瞧着这新鲜玩意儿眼里直冒星星。

叹了口气,云欢故作痛苦状:“被关在这个破殿里六年了,我上哪见去?六年!本皇子的青春韶华都错付了!”

『他们竟然一点都不在乎我是不是狼?若是在崇灵被发现是鹰,怕是早被生吞活剥了吧。』

“错付什么?咱不是十五成人就能自由了吗?再说,你也没少跟着祝穆偷混出去啊,还不带我,哼!”

卸下伪装,云欢心里也好奇得不得了,他冲着宁谋笑道:“你叫什么名啊?崇灵好玩儿吗?听说那边有巨兽吃人,是不是真的?”

『天呐,贵族们的脑子都是打一个娘胎里生的么?怎么就知道玩儿?我真的很怀疑许良宸和他们是一家子。可惜,这满院子都是比纯金还纯的攸南鹰,谁知道巨兽是什么。』

再聊下去该没完没了了,拉起宁谋不断向后退,直至上了台阶,祝穆便头也不回道:“我先带他进去了,失陪。”

“这就走啦?晚上一块儿吃饭不?”人都关上门了,云欢和云庆还不死心,伸长了脖子往窗里瞧着。见没了人影,才一同去院子里继续玩小木摇椅。

将仆从与闲人都留在了外面,拐进内室,耳根子才清净了许多。祝穆将那件烂了袖口的袍子还给宁谋,随后拉他坐下。

这间寝屋非常朴素,没什么小孩子的玩物,也就家具装潢名贵了些。桌上彩绘瓷盆里种了一株昙花,一株仙霞兰,都耷拉着叶子,看起来是平时疏于照顾。

“我名祝穆,是攸南的慧勤公。告诉我你的名字。”祝穆坐在北边,拿出了主人的气势看向宁谋。

『这么小就说自己是公爵,骗谁呢!他就这么安心地单独和我坐在一处,也不怕我行刺?攸南皇族都怎么回事?人人身怀绝技么?』

“我叫宁谋。慧勤公可以把银锁还我么?”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祝穆的手。

侍卫方才已查验过,祝穆便痛快地把银锁和狼牙全数还了回去,思索片刻道:“宁谋?古有诗言,‘定面凝眸一声发,云停尘下何劳算。迢迢击磬远玲玲,一一贯珠匀款款。’你此生如此凄惶,要歌一曲《何满子》么?”

“慧勤公说笑了,两国战事延续了几代,多少河边骨沉埋泥下,宁谋不敢自称凄惶。”努力装出不屑的神情来,他不喜欢这个定论。

『百姓凄惶难道不是权贵造成的?他居然还有脸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他以为自己是攸南皇室中的清流,殊不知他将我当做玩物洋洋得意带回来时,我就看透了他的污浊。』

「崇灵人都如此骄傲么?何必在此不甘示弱。看起来他比我年长些,不过崇灵人二十岁才成人,他应该只是半大的狼。身形这样消瘦,他在崇灵一定很不好过。」

“我还没正式受封,你随他们叫名字吧。这绳结哪来的?”从袖口掏出绳结,还沾着些灰,细细瞧着上面的鹰羽双花结,随后还给了宁谋。

“你果真是因为这个才救我的?”虽然绳结是他亲手抛出,可如今这心里却生出一丝失落。他二人的脸已经很相像了,宁谋不想祝穆与许良宸再有什么关联。

『走之前许良宸非要我戴上,说这个东西或许有用。难道这是什么皇族的信物?那许良宸又是怎么知道的?想不通。不过,无论因为什么,即便祝穆身份尊贵,敢从国君手里名正言顺抢人,也算是有胆识了。』

「马车能驶入后宫,说明舅舅本就没打算杀他,只是想堵住众臣的嘴。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谁在乎绳结是哪个姑娘半路给的。至于他本人嘛......」

“看样子,你并不知道这个绳结的含义。”

『绳结的含义?难道这是他两人之间的暗语?不可能,这也太奇怪了吧!两个孩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大本事,他们也没理由啊。』

思及此处,宁谋试探着问道:“小公爷果真姓祝吗?”

猝不及防的一问,祝穆皱起眉来:“什么意思?”

宁谋将脸侧过去,不发一言。

半晌得不到回应,祝穆叹道:“我既然答应了圣上,就会带你在身边。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顶撞、猜疑我。说说吧,你家中遭了什么难,甘愿替他们来送死。”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严肃了。可宁谋依然不做声,只是盯着祝穆看,他在等对方露马脚。

站起身来,走到宁谋身旁,祝穆贴近他耳边:“宁谋,如果你跑丢了,那是我的责任。可你要是死了,没人敢说我一个字。”

『他威胁我,是开始心慌了吗?』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我若是不保他,客死异乡是必然啊。」

轻笑两声,宁谋假作不在意:“为钱为权,铤而走险。这种事小公爷见多了吧?”

“敷衍和欺骗无法保命。你是讨厌攸南人,还是单纯讨厌我?无论哪一种,你现在都没有立场说‘不’。”紧盯着对方,祝穆试图从他闪躲的眼神中寻出半分真实。

「都已经说得这样直白,怎么还在打别,他听不出我想帮他么?那件白狼袍子被他抓得这么紧,难道是因为被我的箭吓哭,他气到了现在?这人如此分不清立场,在崇灵那种刁恶险境,怎么可能好过!」

『他们两个,说着差不多的话。一样的面容,许良宸是在享受他的游戏,而祝穆,从头至尾都是高高在上。可他的眼里,却没有戏谑和鄙夷,单单在陈说事实而已。』

“了解一个敌人的过往有何意义?”西坠的暮光蔓延上雕花窗,爬到了宁谋的脸上,照得他眼眶发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何况,我不认为你是敌人。”

墙上映出宁谋的影,长发散在身后,的确有些舒先生的轮廓。若手里再握个凿子,就能有七八分像了。和着夕阳给他脸颊涂抹的柿子红,祝穆看得有些出神。

『不是敌人?难道还要和我做朋友?这也太荒谬了,我现在可是一头狼啊。不过,和他做朋友的话,就不会轻易死掉了吧。』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宁谋的眼神,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初夏去了崇灵一趟,他会是那个人么?」

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宁谋现学现卖:“好,那我也要知己知彼。”

顿了顿,祝穆点点头:“远来是客,你先问吧。给你三句话的机会,我保证不欺瞒。”

清清嗓子,宁谋盯着对方:“小公爷可有许姓兄弟?”

“没有。我母亲是当今圣上亲姐,姓云。”

皱了下眉,他继续道:“那令尊可曾跟你提过?”

“先父在我出世前就殉国了,我没见过他。族人外戚中,都没有姓许的。”

“抱歉,我......”

『怪不得他说自己还没正式受封,原来是荫袭的公爵。』

“不妨事,没见过只会有些遗憾而已,我并不难过。三句话用完了,该你了。”谈及从未谋面的父亲,祝穆没什么表情,应该是习惯了。

『是啊,他对爹爹的印象,大概只是一个别人口中的缺憾吧。而我,才是真的没有家了。算了,就赌一次吧,大不了去下面听夫人唱歌。』

想到此处,深深地低下头去。宁谋回忆起不久前的噩梦,眼底又是一阵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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