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时遇见了数学老师,方余很少关注舒行简的成绩,毕竟上升空间太小,一百四十多足够考个不错的大学。另说,方余很随性,每次月考成绩出来他都不温不火的,从不大动干戈,他当文一班的班主任也无伤大雅。
邱习阳说他喜欢这种鼓励式教育,说白了就是硬夸,类似于洗脑,高廷栩不禁夸,两人一块进步了十多分。
方余提起竞赛班,说要调整课程安排,周六晚上两个小时,周日上午两个小时,赶巧,这周的竞赛课是方余负责,舒行简开玩笑说赶上了好时候。
晚自习下课,舒行简托高廷栩检查门窗,高廷栩说主任今天值班,林渺已经跟姜雨彤走了,舒行简没辙,给他三分钟检查门窗。
“班长,你和那个陶弦宁怎么样了?”高廷栩顺手拎起垃圾袋,两人下楼。
舒行简站在楼梯上,盯着高廷栩上下打量,算起来他们也认识快五年了,自己是gay这事跟他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出来高廷栩没准少走弯路,女生留给邱习阳等一众单身狗。
“高廷栩——”舒行简把手机拿在胸前,脸上的阴影渗人,“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你没什么心脏病病史吧?高血压有没有?”
头一回见舒行简这么严肃谨慎,高廷栩洗耳恭听,“你说,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我是gay。”无声胜有声,高廷栩左脚跌下半截台阶,怔愣地盯着舒行简。
“就是同性恋,不可能喜欢陶弦宁,你以后也不用吃飞醋。”话音减弱,耳边好像响起回声,他第一次这么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性向,不用多余解释和极力证明,只要他站在那儿,开口说完,他就确信高廷栩会相信。
手机息屏,眼前漆黑一片,也五彩斑斓。
“以后多关注邱习阳,他比我更需要。”舒行简佯装下楼,高廷栩拽脖领子把人拎回来,“你是——gay?!”难以启齿似的,“一直都是?”
“松开!”舒行简挣开高廷栩,“是gay,但不是喜欢所有男的,懂?我先走了。”一句话解决高廷栩顾虑。
舒行简站在校门口翘首以盼,往远了看不见,往近了看不过来,这视力够折磨人的。
三三两两,成群结队,舒行简一个没落下,四五分钟后,一竖在人群中的身形笔挺的人款款走来。
人群中突兀的身高很惹眼,目光穿过熙攘人群,直到人走到近处舒行简才敢确认,“林壑。”一缕光率先投在地上,舒行简快走两步,身后黑漆漆的阴森,他没提。
“顺路,一起走行吗?”林壑知道舒行简怕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行,他伸出手,舒行简递上手机照亮,两人真会打岔。
“你坐后面还是——”林壑推车出来,两人站到路边。
上次舒行简坐他自行车后座留下阴影了,挥之不去,舒行简头手并用,同时提出抗议,“不用不用,你稍微骑慢点,别像遛老福似的。”
柔和的月光浮在林壑脸上,唇角溢出笑容,略显揶揄。
沿路边走出几百米,林壑掏出半盒烟,拿出一根细软变形的,点燃后递到唇边,明朗的五官顿时烟雾缭绕。
两声轻咳混着鸣笛声,不大不小,“呛死了,能别抽了吗?”
林壑站稳脚,掐着湿潮的烟头,戳在垃圾桶上转了两圈,弯腰吹飞了烟灰,扭头看舒行简,“是挺呛。”
“以前我家楼上住着个五十多岁的白人,抽烟比吃饭规律。”舒行简提速走两步,站到林壑旁边,“曲奇一乱叫他一准在阳台上叼着烟。”
“你话怎么这么多?”林壑打量片刻舒行简侧脸,“消停一会儿。”
吃火药了?舒行简料到自己确实烦人,故意噤声,慢悠悠地跟在林壑身后。
街边车辆络绎,舒行简提脚走到林壑前面,逃离了周遭混杂烟味的空气,两步一回头。
“后面就我一个,没有鬼。”林壑打开手电筒,将手机扔进了车筐里,白光时而被亮晃晃的车灯吞噬,只剩丝缕投在书包的反光条上,泛着白光。
反手往书包里伸,将校服披在身上穿好后,勾手摸另一半书包肩带,林壑见状,半张的嘴唇缓缓合上,亲力亲为地帮他挂在了肩上。
“嘶——”蜷起的手缩回身前,舒行简对着手背吹两下,揣进上衣兜里。
林壑开玩笑:“哪来的静电,躲什么,还是我挠破了?”
窝在兜里的手不敢乱动,稍微动一下,手背上的水泡就磨得生疼,舒行简解释两句,说前天晚上饿,煎牛排时油星子乱崩,手背上登时就冒出了水泡。
“你有吃夜宵的习惯?”林壑绕到舒行简右侧,上下打量几秒,身段精瘦,笔挺的杆一样,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模样,“看你也不像。”
“没有,刷题或者跟他们视频,可能得一点左右睡。”舒行简打了个哈欠,揉掉了噙在眼睑的泪,歪头看林壑,“你晚上饿不饿,做饭的时候能不能顺带我的?”
不明原由,舒行简觉得自己心底的暗流藏不住了,觉得那段陈旧的记忆逐渐倾覆在了日光下。他甚至怀疑那份渴念延续至今,而不是无端萌生,面对林壑他总有万般不可言说,索性剥开了挑明了,减轻自己的酷刑。
“我……”
林壑扭过头,穿过稀疏黑绿的树叶瞥了眼舒行简,“你,你的脸是金刚混凝土做的。”比城墙还厚!
凝噎两秒,舒行简立在那又打了个哈欠,皱着眉摊开右手,“你说话也难听,我又没说不给你钱。”
林壑突然不声不响撇脸看舒行简,“你家应该挺有钱吧,保姆仆人围着你伺候。”
舒行简咬咬嘴唇,转两秒又好整以暇地说:“钱都是他们的,我妈,他老公,还有外公外婆。”拉好拉链,吸吸鼻子,情绪变换颇快,“说这些干什么,闲的。”
转眼已经四年了,一年中除了寒暑假他都在江城,生没生根难说,但的确想家了。
当初嘴上说想回国参加高考,其实就是打心底想逃,舒柏远和姜晓君离婚第三年,争夺抚养权的官司还没结束,舒行简熬不住了,他讨厌自己像个物件一样任人争夺。
从一段婚姻关系的纽带,变成附属品,再到争夺品,说起来跟电视剧情节似的,他可不想做主角,没法子就逃回国内了。
“咳咳……那个脆筒很好吃,没扔垃圾桶。”林壑岔开话题,单手推车,停车。提及家事,林壑基本上避而不谈,这回也不例外。
进门换鞋,舒行简低头摘铭牌时,火腿从沙发后面窜出来,绕着他搔首弄姿,摆明了想登堂入室。
“姑父,元宝呢?”章归行从厨房探出半个脑袋,伸出挂着泡沫的手往里指,“在章添房间,上次不是把你挠了嘛,我跟章添说,抚养权归他,出事儿他担责。”瞥了一眼里屋,小声说:“这不,被他关里面了。”
舒行简含笑,垂下头看着在客厅打滚的火腿,朝它勾了勾手指,火腿算是获得特权了,哪怕是环着钢琴凳躺会儿,它也知足。
“阿简——”章归行脱下橡胶手套,趿着拖鞋撵上舒行简,“你姑姑联系人装隔音板了,这周末就动工,有空把东西收拾收拾,那群人没轻没重。”章归行不是啰嗦的人,说完就带上门走了。
“隔音板?隔音板!”舒行简嘴上念叨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像沸腾过后的水,重燃了底火。
原本以为出租房不方便装修,抛开拆装麻烦不说,以后什么时候搬家也另说,花一笔钱在装潢上,耽误事也浪费钱,得到应允挺意外的,也挺满足的。
他附身倒在床上,脸实实地压在枕头上,憋得脖颈发红,火腿绕着床溜达,光鲜亮丽的毛波浪似的翻涌,每落脚一步都有些吃力,挺着浑圆的身躯,时不时扒床看看。
烙饼似的翻个身,上扬的嘴角漾着白炽灯的光晕,亮闪闪的。
搬家后钢琴都积灰了,赶上学校事多没时间弹,他甚至连调律滴机油的时间都没有,前几天弹了一次,明显跑音,再者就是扰民,有时间就泡琴房里,和年龄相差将近一轮的小屁孩比赛弹琴。
【我家有烫伤膏,来拿。】卧室抽屉翻个底朝天,一些陈年旧物被老福叼着玩,客厅的抽屉也没落下,林壑捧着手机坐在地上,等人回复。
舒行简攥起拳头,举起胳膊在灯下左右扭动,光滑的手臂似乎反光,扭动的腕骨旁凸起几个红色水泡,瘪了不少,但也没完全好。
趿拉着拖鞋窜出卧室,朝门口跑,转动门把手时撞上了舒佩,一席风衣被门夹带的风煽动,腰间耷拉的腰带轻晃了几下。
“这么着急要去哪?”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舒行简连声抱歉后回了一句“楼上”。
搬家不到半个月,舒佩和章归行几乎每天都早出晚归,没时间发展邻里关系,自然不认识舒行简口中的楼上邻居。
林壑伸手递上药膏时,舒行简反手关了门,攥着药膏和棉签,他抬头看了一眼林壑,满脸写着“没事就走”。
“诶?小壑,这是……同学?以前来过?”放下遥控器,老人从客厅移步至玄关,打量一遍舒行简,柔和的目光中透着笑意,“蛮灵醒!”
“?”舒行简偷瞄一眼林壑,转头问奶奶,“奶奶,灵醒是什么意思?”
林壑中途拦截,抢着说:“夸你的,说你机灵。”以防舒行简追着问夸他什么,林壑顺嘴编了一句。
“奶奶,电视剧都演完了,该睡觉了。”林壑抓老太太的手,哄着说道。
老人瞪林壑,朝舒行简笑着说:“叫什么啊?以后常来玩。”舒行简站到林壑旁边,争宠似的报上名字,答应奶奶常来。
关门后,林壑瞥见余光中竖着一个人,挺身站在玄关,怪吓人的。
“怎么还没走?”林壑瞧老福没睡,顺手关上了卧室门,“站在那儿干嘛?”
舒行简装聋,咬牙用棉签擦药,硬是不吭声。黑影欺身在面前,挡住了透光的镂空玄关,“非得在这儿上药?回家,或者——”林壑侧过身,瞥向身后的沙发,“坐那儿。”
为什么不回家?怕家人担心?还是懒得解释。林壑跟在舒行简身后,盯着他手背上的水泡。
“我来。”林壑伸手示意,见舒行简不肯,反问道:“堆在那能吸收吗?”
舒行简瞅着手上的白色药膏,轻佻眉头,哼笑一声,颇感得意地将手搭在林壑膝盖上。
“防水贴够用吗?遵医嘱了吗?”舒行简皱眉蹙额,眯起眼睛揣摩林壑的心思,关心不用说了,原因不好猜。
舒行简身体略向后倾,停顿两秒后掏出了手机,打开备忘录递到林壑面前,前几行罗列着医嘱,偏偏破折号后面是林壑二字,舒行简故意的,探出身子,盯着林壑。
“这是医嘱,我只负责转述。”舒行简不依不饶,“以什么身份转述医嘱?”
林壑垂头看着舒行简的手背,捏着指腹的手指微微一顿,用医生的原话敷衍了舒行简。
“家属……”舒行简舔舔嘴唇,试探道:“朋友行不行,跟我做朋友不亏。”
许久,林壑点点头。
模糊的记忆逐渐加深,始终忘不掉,像从未见过的,波光粼粼的澄澈湖面,荡漾的余波泛起层层涟漪,在漫长的时间中记忆犹新,舒行简弯腰拾起,拼拼凑凑,尝试重现过去。
“不亏——”舒行简抽回手,顺势凑近,张了张嘴道:“哪里不亏?”
林壑抬眸衔上舒行简的视线,丝毫不惧,目光落在了舒行简唇边的几颗尖牙上,他挺身逼近,隔着不足半拳的距离细细打量。
下意识伸手抵在身前,舒行简心头一缩,双唇紧闭,喉结微微滚动。
突然……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