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水汩汩流过，微风轻拂，花草芳香弥漫。酒回香村正值阳春，太阳不骄不躁，每日午后都有邻里几家孩子到山谷间嬉戏玩闹。

这日万鹤正在山谷里一汪泉水处洗衣服，阳光照耀下，那一双手显得白皙纤长，嫩得发光。若是只看这一双手，还以为是哪位水中仙子在此沐浴呢。不过万鹤倒也长得真像神仙样，蹲下弯腰洗衣服时，一袭素衣堪堪落地，扫起地上泥土、落花，还以为阵阵芳香萦绕。绝不仅如此，如瀑青丝未扎起，散落在肩背上，左脸侧落下一绺发丝，远远看去，俊美的脸蛋隐隐可见，如此出尘脱俗，宛如洛神浮现。

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洗着衣裳。泡沫包裹着衣服。然而洗着洗着，他忽然发现，本该呈白色的水，越发显得不对劲——一开始是淡淡的红色，而后随着水流的流入，逐渐变为深红，但很快又变成浅红色。

“怎么回事？”万鹤抬头，狐疑地盯着水流流下的山涧，那抹红色显然已被水流稀释，但在透明的水里仍无处遁形。

恰逢这时，在山谷上玩耍的孩童传来阵阵惊呼——“有，有人！”

个头大点儿的一个孩子跑到万鹤上头，眼睛都比平时睁得大，指着另外一边说：“万鹤哥哥，那山上有个大哥哥流下来了！”

没有半点迟疑，也没有认真思考什么叫“流”，万鹤只是立即把浸湿的衣服放进竹盆里，两只手往身上擦了擦，顺着行人踩出来的阶梯小路爬上了山坡，跟着小弟跑到水流起源处。

那里有一座很高很高的悬崖，悬崖上布满了绿色常春藤，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偶有几朵黄色小花点缀在上面。这座悬崖隔绝了这方山谷，使这山谷成了一个类似封闭的空间，恰好谷中有户人家煮酒甚妙，酒香醇厚，飘过谷中每一户人家，酒回香村因此得名。

而此时此刻，山谷最高处，同时也是最靠近悬崖的那块地方，躺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玄衣不显血红，却能显黑更黑。正值午后，太阳位于斜上，光线照射下来，这位男子衣服上的几滩血迹明显可见，而他嘴唇发白，眼睛紧闭，一头乌发也染上了几滴血，发丝凌乱地落在脸上，更多的是染上深棕色的泥土。

万鹤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模样——那位受伤的公子横躺在水湾之上，身体没有陷进湾里，所以没有阻拦到昼夜不停的流水，但手、衣服泡在了水里，手指已有微微发白，黑色衣袍上附了几片常春藤叶。那些嬉闹的孩子离他有几米远，怔愣着不敢上前。

此番此景，任谁也感到惊恐。但万鹤感到很惭愧，他看到这位公子、这位受着重伤不知是死是活的公子的第一眼，是惊艳。

即便玄衣男子面无血色、发型散乱，但精致的五官没有就此失色，该如造物主偏爱一般，雕刻得精致无暇，料想这位公子正装打扮时定是俊美无俦。

悬崖左侧的一个大洞里泉水涌出，一刻不停地向下流动，那里是山谷里河沟的源泉。水声潺潺，常春藤上的叶片婆娑起舞，荡起涟漪，连山谷中的草木都沉醉其中。

其实万鹤一眼就看出这位公子还活着。他从小跟着爷爷四处摘草药，后到了酒回香村这块宝地，这方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为上好草药，让他与生俱来的医学天赋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悬崖之上百里外的人家都有寻来找他医治的，大家都称他“小医仙”，他也对此喜闻乐见，待人温柔热情不失礼貌，一双杏眼笑起来，灿若繁星，终不可谖兮。有人笑称生多重的病，看见他就能立马痊愈了。

仿佛真有这样的魔力，万鹤轻轻靠近这个公子，刚拉起他的手，他便有感应似的，手指头几乎眨眼而过地动了动。别人或许察觉不到，但万鹤握上这双骨节分明的手，就知道这个公子身体素质、意志毅力皆超一般人，受如此重的伤，竟还有隐隐要醒来的趋势。

万鹤心里有些震惊，但面上不显，只立马将伤者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肩上，要背他回家。旁边发愣的几个小孩子反应过来，也搭把手，尽管没有什么用处。

虽然知道背上这位公子可以醒过来，但万鹤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中，把人放在了专治病人的那张柔软榻上。小医仙嘴巴粗喘着气，又急急忙忙去找纱布和医疗箱。万鹤从小跟爷爷相依为命，许多重活都是他做，不过要背着这么大个人，还要时刻注意对方的伤口，走崎岖不平的路迅速回家，是有些吃力的。搁平时和爷爷一起，还得撒娇抱怨几句，但做起正事来，不带丝毫怠慢。不过倒真也神奇，那么多农活粗活都做了，万鹤的手上不起一丝茧子，保持着纤纤玉手的富贵模样。

万鹤从自己衣橱里拿了件最大号的衣裳，这是去年岁旦时邻户许婆婆给他做的衣裳。许婆婆的孙子方一正当时还抱怨到，许婆婆为了做这件衣裳，特地让他走了两个时辰的路，到城中镇上买了在那里能买到的最好的布料。万鹤现在还记得，当时方一正假装不爽，但眼神里的期待和骄傲按捺不住要溢出来，本瘦削的脸在那一刻显得憨态可掬。

这件衣裳是缎质布料，价钱对于酒回香村中的他们来说已是不菲，而许婆婆的手艺又极好，一段普通蓝缎布料在她一针一线中变得华贵尔雅，像极了宫中人家穿的上好衣裳。当时许婆婆还特地把衣裳做大了一些，她想着，万鹤还会长大，这衣裳是能陪他长大的。

万鹤一直没舍得穿，他知道许婆婆是觉得自身年岁已老，该是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平日里又得万鹤和他爷爷多加照顾，该厚礼回赠。这酒回香的人大多真诚善良，他们不问你从何而来，也不问你会到哪里去，既然你来了，那便是朋友。待友之道，何须多言？万鹤收到这件衣裳的时候，滚烫的泪珠止不住流下，十六岁少年的哭是无声的。他没有推辞，只是抓着许婆婆的衣袖、紧紧抱住那件珍贵的衣裳。

许婆婆在夏日第一声蝉鸣中离开了。她当时眉眼安详，静静说：“能看见酒回香里的春花开，和春花一起埋到土里，也是一件幸事。”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和春风去了人间深处。

此时十七岁的万鹤抱着这件还未穿过的衣裳，感慨和思念在心底起伏。世事无常，他虽才十七岁，但已见惯了生死离别。

没再多想，万鹤踏着快步来到床边，轻轻地给受伤公子剥开外衣。已是三四月时节，这位公子穿得轻薄，万鹤很轻易就解开了他的上衣。

殷红的血已经凝固，上面甚至还夹杂着些许黑色的血，伤口深浅不一，不像人为，倒像是从悬崖上摔下来时碰到石头而撞出的伤口。

万鹤活了十七年，这是第二次这么震惊——这人是什么神仙之躯？从百丈高崖上摔下来竟然还活着？他生前该是个多大的善人，菩萨为他显灵了吧。

不过震惊归震惊，包扎还是得做的。万鹤为他涂了秘制膏药，然后又用白色纱布层层包扎，接着为他褪下余下所有外衣，换上了那件新衣裳，最后在杯中倒了一些温水，一点一点喂给他喝。真所谓医者，无微不至关怀。

做完这些，万鹤擦了擦额边的汗，估算了下时间，便放心去了月泉，也就是之前洗衣服那里洗自己的衣服去了。

洗完衣服后，万鹤又去采了几株草药，准备为家中床上躺着的那位公子炖点汤药。

他算病人多久能醒来向来是很准的，但这次失算了——等他兴高采烈捧着几株额外发现的新草药和竹盆回到家，就看见那个本该静静躺在床上的公子已经扶着脑袋坐在庭院的石砌圆椅上。

三月时节，太阳已经下山，此时山风吹来，带着些凉意。

但万鹤还没来得及感受这凉意，就急忙往病人身边跑，一边跑还一边说：“别乱跑，你的伤还没好呢！”

庭院被天上的光照得亮亮的，没有白天耀眼，也不是夜晚一片漆黑。万鹤跑时带起一阵风，风儿缱绻着与他的发丝共舞，脸侧下垂的几丝青发也随风飘逸，晚霞、或许是月光洒下，落在他脸庞，明眸皓齿，不是仙人，更甚仙人。

这位病人揉了揉额头，抱歉道：“对不起，我......”话未说一半，他便停住了。大概是意识到太久没开口说话，他的嗓子是哑的，说出来的字含糊不清。

“没事啦，我去给你倒水，你等等我哦。”话尾是微微上扬的语调，让对方觉得异常熟悉，想开口喊名字，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应该叫什么。

万鹤跑进屋子里，放好东西，倒了一杯水，安稳端到了这位病人旁边，一系列动作行如流水，干净利落。

病人接过水，道了声谢。

万鹤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喝水，见后者安静地全部喝完了，没忍住笑了一声，笑声清脆悦耳。

他眉眼弯弯，左手接过空水杯放到桌上，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他指了指蓝色缎衣覆盖下的伤口，“还疼吗？”嗓音乖乖的，甜甜的。

只见对方摇了摇头，动了动嘴想说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万鹤也不急，只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山风阵阵，月光皎洁，此景，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