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回香村的夜晚是很喧闹的，这一户邀请那一户去庭院谈天说地，那一户又请这一户去喝茶叙旧，几个小孩也有夜晚专属的游戏玩。

万鹤家住在山谷南方，这里相较于其他地方来说，称得上是幽林僻谷。虽说他本人很爱热闹，有节日时会走上两个时辰去镇上赶集凑热闹，但若真的要他在热闹街头定居，他第一个不愿意。

安静有安静的好，藏起来时没人能找到。

在安静的庭院里，月明风清，四目相对。

眼神还未纠缠到一起，两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向旁边转移。

“我叫万鹤，你叫什么名字呀？”

“洛引川。”

洛引川回答之后蹙起眉头，眼神带着些许不理解。

这点变化逃不开万鹤的眼睛，他忙问：“怎么啦？你不舒服吗？”万鹤睁着大大的杏眼，眼神澄澈，关切不带一点隐藏。

洛引川疑惑地问道：“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这下轮到万鹤不理解了：“啊？我们以前见过吗？”同时，他的脑子飞速旋转，试图从脑海哪一角落翻出与洛引川相关的画面。很遗憾，无果。

就凭洛引川这翩翩模样，想忘记也难吧。

洛引川听完万鹤的回答，眉头更皱了。他分明记得这样的对话。但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那记忆怎么都抓不住。

好像，本该是在哪里发生过，那一刻的心脏在猛地跳动。

然而，此时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是对方这么问了，他就这么答了，隐隐约约的本该，像是幻觉。

是本能？

洛引川......是我吗？

洛引川皱起眉头，陷入了深深思考。

他下意识往腰侧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摸到。

似乎那里本该有点什么的......

见他没回答，万鹤又试探地问了问：“你是把我错认成谁了吗？”

洛引川听罢后又摇了摇头，抿起了嘴唇。

万鹤有些失落，又有些同情，暗暗地想：想不到这公子长得一表人才，脑子却不好使。

洛引川当真端得起一表人才。先前受重伤时俊朗面容尚未暗淡，此时已经休整，嘴唇恢复正常血色，头发未束，静静搭在背上，面如冠玉，饶是月仙来了也掩面失色。

万鹤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肤浅的人，借着为病人熬煮汤药的理由到柴房去了。

还得加一味草药，这病人脑子不好使。

虽不至于脑子不好使，但洛引川的脑子是真出了点问题。洛引川能肯定，自己是失去记忆了。从哪里来，身上为什么会布满伤痕，醒来后这空旷的房子只有他一人，在庭院坐下不久怎么又回来了一个声称不认识他却又体贴关心他的人，他一概不知。

洛引川神色复杂地盯着万鹤轻快的背影，微微动了动唇，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身上的衣服被换过，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而那个要为他熬制汤药的人，到底有没有说谎、或者说，隐瞒了些什么，还得再观察一番，不可轻举妄动，暴露自己失去记忆的弱点。

洛引川就这样静静坐在庭院里，一个人仰起头看天。

天空辽阔，却只有零零散散几颗星星。

然后，有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长，万鹤踏着光到他身旁。

他端着一碗呈浅绿色的汤药，放到石桌上，然后鼓起脸吹了吹自己的手指，说道：“等它再吹吹凉风，现在还有点烫，”眼神又瞥到了竹盆，“对了，你的衣服我给你洗干净了，我马上就去晾衣服，顺便帮你晾了吧。”

洛引川脸上没什么表情，缓缓开了口：“谢谢你，不过我来帮你吧。”话毕，他站起身来。

万鹤先前就知道洛引川丰神俊朗，此时后者站起身来，身姿挺拔，妥妥应了那句“立如芝兰玉树”。

“行！”又是微微上扬的语气。万鹤的声音很清透，就像酒回香村里的涓涓细流，带着少年应有的江湖气。

“不过，你受了重伤，还是少动为好。”万鹤往竹盆里取衣服，他虽然不推脱，但还不忘往对旁边人“悉心教导”。

洛引川点了点头，嘴上却说着：“无碍。”

两人就这样在月光下挂衣服，期间万鹤递给洛引川一件黑色衣袍，与其他晾晒的衣服款式完全不同，洛引川知道这件就是自己的衣服。可是他摸遍衣服全身，什么收获都没有。

洛引川又蹙起眉头，开口问道：“你......洗衣服时有摸到什么小东西吗？或者有东西掉了吗？”

万鹤一听便知洛引川是有东西不见了，明知自己帮洛引川换衣服时就没碰到什么东西，但他还是努力回想了一番。

结果当然是没有。

万鹤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是你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吗？”

洛引川下意识摸了摸腰侧，觉得空落落的，料想肯定有东西不见了。

“也许是吧，我不记得了。”

或许他也很震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快告诉万鹤自己记忆受损，又或许是他看见万鹤那双漂亮的眼睛情难自禁。

于是，他接着说：“我记忆出了一点问题。”

夜空中的云悄悄移动了位置，又有几颗星星冒出头来，月光映得云朵发亮，绽出淡淡金光。

万鹤轻轻皱眉，嘴唇不自觉嘟起，眼尾变得狭长，“记忆出了问题？具体是哪些呀？”话说到一半时，万鹤微微弯了腰，朝洛引川身前凑。

洛引川不动声色道：“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噗嗤——”万鹤的腰弯得更低，又飞速直起身，带着笑意，似是觉得很好笑，“所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洛引川看着他，神色有点复杂，眉毛上挑，语气玩味，“怎么？不信？”

万鹤摇了摇头，仍带着笑意，说道：“我信我信。”话毕，他想伸手轻抚洛引川的眉梢，伸到一半，忽觉有点唐突，只能让手停在半空中。

洛引川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万鹤的手，问道：“还疼吗？”

“啊？什么？”

万鹤还沉浸在刚刚伸手的懊恼中，手中忽然传来一抹温热，还未反应过来。

洛引川眼神示意石桌上那碗看着就极有营养的却在那被晾了许久的汤药，“刚刚，被烫到了。”

万鹤反应过来，轻轻收回了手，不在意摆摆手，道：“没事的。你快喝吧，现在应该刚刚好。”

“好。”

洛引川走到石桌旁，拿起汤药一饮而尽。

他的头微微扬起，锋利的下颌线耀眼夺目。

万鹤收回眼神，捏了捏自己的脸，叹了口气。

其实他脸上的肉不多，只是线条柔和，眼睛下方二公分处有呈倒三角形状的笑肌，不笑时是清风淡雅，有静水流深之感，笑起来时便是山河尽入眉眼，让人沉沦。

洛引川虽然动作干脆利落，但是碗中汤药没有一滴漏出，不像那些江湖中人，喝一碗酒，有一半都撒出来。

待洛引川尽数喝下后，万鹤又笑嘻嘻凑过来，“怎么样？苦不苦？”

洛引川淡淡回答：“还好，不苦。”

谁知，万鹤立马露出担心的表情，“怎么会？你是不是味觉也出问题了？你受的内伤还挺重的，我加的这几株草药味道都挺苦的。”

觉得舌尖有一些发麻的洛引川：“......”

“没有，我只是耐苦。”

万鹤又凑近，仔细看了看洛引川的神情，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万鹤督促着洛引川早些歇息，等到二人分隔两室，各自平躺在卧榻上时，万鹤又有些睡不着了。

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万鹤仍觉惊讶。

洛引川......来自哪里？是繁华喧闹的京都，还是雪封千里的北岭，抑或是遥远的西城？有没有可能是四季如春的聆音台？据说那里有一条河叫洛川，还有仙人种的仙树……

最后又想起指尖触碰到的淡淡体温，万鹤终于进入梦乡。

他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他不止有爷爷，起初的他拥有所有，父母的宠爱、锦衣玉食、看不完的书本和话本，可以听家中长辈讲故事……

然而世事变化无常，一次陷害，一场大火，只剩他和爷爷相依为命。

眠中人不知不觉落了泪，浸湿了枕头。

以至于万鹤旦日醒来，眼睛有一些肿。

八年已过，当初歇斯底里的绝望变成一道结痂的伤疤，留在他的心上。

皇上降下灭门之罪时，他与爷爷正在百花谷采药，兴致正好，平日里照顾他吃食的侍女突然跑来，发型凌乱，神色惊慌，连话也讲不清，“车......马车，快上，大人备，备好了......”侍女没有作过多解释，极度紧张下，她无法冷静思考，连礼仪都忘了。她将万鹤及其爷爷送上马车，然后自己也坐进来，马车夫驾着马，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

直到那时，万鹤好像恍惚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九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他偏不信，还傻乎乎地问：“阿姐，我父亲、母亲呢？”声音奶奶的、乖乖的，睁大的杏眼璀璨天真，满含期待。

侍女怎么忍心这双眼睛挤满眼泪，颤抖着开口：“一会儿，一会儿就来了。我们先走。”

至于一会儿是什么时候，万鹤不知道，他只知道不到半日，阿姐死了。

那时有人阻拦他们前行，阿姐和马车夫冲上去撞那两个带着利刃的拦路人转移注意力，万鹤就被爷爷带着，躲进了深丛中，不知马车前是怎样的惨烈。那两个拦路人杀掉侍女和马车夫后，又走近，掀开马车帘子，见里面空无一人，立马往四周察看追踪身影，万鹤屏住呼吸，天地间好像只有他狂跳不停的心跳声。

凶恶的拦路人没看几眼，就有一个人来催他们走，嘴上说着：“走吧！万家已灭，无人幸免。”拦路人又转头观察了一圈周围，离开了。

万家已灭，无人幸免。

躲在深丛中的万鹤瞪大眼睛，想大喊，想哭，或是想宣泄，但是被爷爷捂住了嘴。他听见爷爷沉厚的嗓音在他耳边，“小鹤，万家未灭，未来还长。”

明明昨晚父亲还教他念书，早上母亲还抱过他，阿姐每天都叫他用膳，怎么眨眼之间，这些平淡的，琐碎的小事永远不会再有了。

或许冥冥之中，万家就不该绝，拦路人离去，万鹤与爷爷万理误打误撞去到了酒回香村，一待就是八年。

爷爷说，以后不要叫万鹤了，得改个名。

“爷爷，万家未灭。”

万鹤不愿更名，他不愿父母安排好的、万家上下几十人换来的路不是叫万鹤的人走的。

初来酒回香村时，万鹤常常回想起当初在京都里的时光，躲在角落里悄悄哭，还会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父亲去到宫里，一时贪玩不慎落水，呛水后的窒息感宛如死神扼住喉咙，突然有一道模糊的，在水下闪着光的身影抱住了他。他醒来后听侍从说，是小太子殿下救的他。

他一直想当面见一见小太子，亲口说一声谢谢。可惜，父亲一直不让他再进宫，后来，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现在想来，父亲深谋远虑，早知朝堂水深火热、勾心斗角，让自己少见些人，也就能少沾上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