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射出万道金光，给白云镂上一层金边，点缀天际，地上花草芬芳，只有微风习习。若不是洛引川与万鹤二人亲眼所见，谁也不会想到有一个面目全非的尸人于骄阳之下灼烧，最后灰飞烟灭。

洛引川走到尸人曾经站立的位置。那里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万鹤反应过来，走到洛引川旁边，原本明亮的眼睛微黯，出声说：“太奇怪了，他真的消失了吗？”一切来得太突然，樱树林的花瓣依然密密匝匝，挡住天日，偶有阳光透过缝隙穿过，与落花一同滋养寸土，却没有任何一片樱花能宣告那尸人的来临与终结。

洛引川冷静地开口问道：“以前可有类似事情发生？”

“从未，”万鹤摇摇头，斟酌着说道，“我们回村打听打听吧，看看有没有谁不见了。”

洛引川目光专注地看着万鹤，闻言下颌微点。

于是二人并行回村，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各怀心事。

二人沿着大路走，不俗的容貌与身姿，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更何况，村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万鹤，只要看见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聊聊最近趣事。

这还是洛引川醒来后第一次见到村里其他人。许是生性如此，见到这么多生人，洛引川的眉头微乎其微地皱起，面无表情地跟着万鹤。有人向他问好，他也只是回以点头。可能是俊美的皮囊让人心生好感，或者孤傲清冷的气质叫人生畏，也可能是沾了万鹤的光，一趟下来，并无人因他的冷淡而露出不悦之色。

叙旧的同时，二人未听出哪一户人家有异常。

万鹤踏着碎步，手上拿着先前摘下的风信子打圈，嘟着嘴，疑惑道：“奇怪，那人究竟是谁呢？”

洛引川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出声问道：“要是我哪一天也消失了，你也会这么找我吗？”

万鹤愣了愣，玩弄着风信子的手垂在身旁，瞪大眼睛，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

不合时宜、莽撞、莫名其妙。

洛引川有些懊恼。

但他没动，就这么看着万鹤，固执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半晌，万鹤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极快伸手探进自己衣兜，摸出那颗细小的、发着金光的莓珠放在手心，呼了口气，“还在，”他抬头对上洛引川那双不带任何神色、却偏偏让人心动的眼睛，撇了撇嘴，说道，“那你走之前可要跟我说。”他只当是洛引川暗示自己有一天会离开。

相识不到一日，却仿佛是多年的好友。万鹤对自己这个回答，其实不太满意。

洛引川听罢，觉得自己失礼，眼神微动，“抱歉，失礼了。”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突然想到万理和他的那些话，万理对万鹤有牵挂，会担忧，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对自己家人、爱人有牵挂。酒回香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不知道那尸人的存在，也没有一个人焦急地大喊、寻找，他们的牵挂只是薄荷的清香，为生活增添生动的味道，清醒地宣示自己是活着的。

只是......我呢？

万鹤不知洛引川为何突然这样问，心情变得愈加沉闷，他指着那颗细小的莓珠，对洛引川说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莓珠，只需将它用大火烧上七七四十九天，破开外壳，取出最里的紫珠碾碎，再放进凌霄花雨冰里，凝固三日后融进几株草药制成的药团，你的记忆应该就可以恢复了，”他眨了眨眼，语气放慢，不自觉带了点撒娇、讨好的意味，“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快的办法了。”

洛引川心头一悸，神色不悦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语气一顿，垂眸看向万鹤的眉眼，“恢复不了，那就不恢复了。要等一年，我就等一年。要等一辈子，我就等上一辈子。这种事，强求不得。”

万鹤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因这一字一句猛地跳动。他听见自己轻声说：“谁说恢复不了的……”

“嗯，你出手，定可以恢复。”洛引川语气温柔，风情万种的眼睛困住了这山河间四处飘荡的春风。

万鹤将莓珠收进衣袋，清了清嗓子，说：“那你刚刚怎么突然这么问？”

“想知道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我醒来后，你也是这么对我的。对谁都很好，对谁都表现得在意。

洛引川暗暗地想。

万鹤听后仔细思考了一番，两只杏眼微眯，眼睫浓密，像一把精美的扇子，快要盖住整双眼睛。

“医者向来如此。况且，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要是不仅仅只有那一个人被吸走了精气，整个村都会乱套，”说到这，他眼眸一沉，“我可不想再无家可归。”

“再？”还未等洛引川多问，不远处跑来一个穿着朴素、戴着头巾的妇人。

“诶，小鹤，我想起一件事！”

万鹤闻言转身，带着微微笑意，问道：“徐大娘，怎么啦？”

“哎呦，我这才想起来，前几日我在月泉洗衣服时，有个访客来问路。他的穿着、行为都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就问我这里是不是酒回香村，我说是，他道了谢就离开了。我也没当回事，这脑袋一晃，就给他忘了。”被叫为徐大娘的妇人表情很多，声情并茂地讲着这事。

万鹤和洛引川听到“有个访客”时便心有灵犀地转头看向彼此，对视一眼，随后安静地听徐大娘讲完。

万鹤斟酌着开口问道：“可是哪位道士？”

徐大娘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说道：“不太像，他虽然身着一身白衣，但论起什么仙风道骨，”徐大娘转了转眼睛，笑道：“还不如你二位呢。”

万鹤很给面子地带上笑容，眉眼弯弯，眸光温柔，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徐大娘说笑，”他顿了顿，问道：“怎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事来？”

徐大娘眼睛瞪大，故作玄虚，说道：“昨日，我那傻大儿说看见有人魔头了。”

“入魔？”万鹤皱了皱眉，不禁出声问道。

“对啊，我也很吃惊啊，我给了他一锤，让他少看些话本。他偏说有，我听着烦，附和他说有，他知道我不信他，就跑了。”说到这，徐大娘服了扶额，有些无奈，“结果昨日晚，他说他害怕，睡不着，要和我们一起睡。多大的孩子了，还跟爹娘一起睡呢？我拗不过，就搂着他睡了。今日我醒过来，百思不得其解，我那傻大儿从小自称天不怕地不怕，还没学会说话，就满山坡跑，怎么昨夜突然说害怕了？我觉得不对劲，问他，他也不说，这不，就来找你了吗？我直觉跟我遇见的那个人有关。”徐大娘向万鹤凑近，“小鹤，你帮我问问他呗。”

万鹤与村里其他小孩比起来，是个大哥哥，只有许婆婆的孙子方一正与他年纪相仿。玩是玩不到一块的，但平日里十分温柔、善解人意，很多小孩都喜欢和他聊天，或是学点什么，徐大娘的儿子陈光也不例外。

万鹤点点头，问道：“那您不介意我和他一起去吧？”万鹤指了指立在一旁做雕像的洛引川。

徐大娘眼睛放光，笑道：“当然不介意啦，快走吧，晌午我做饭给你们吃。”徐大娘热情似火，招呼着二人往自家屋子走。

万鹤和洛引川明确表明自己吃过，徐大娘也就不再坚持，带着二人到了院子里。

一个瘦小的小孩正蹲在地上弹石子。

“小光！”万鹤朝那小孩喊了一声，声音清脆利落。

陈光听出是万鹤的声音，转头，喊道：“万鹤哥哥！”然后站起身，向万鹤跑去。

万鹤弯下腰准备抱住扑面而来的陈光，洛引川突然挡在自己身前。万鹤诧异地抬头看着洛引川，谁知后者十分理所应当的模样。

陈光看见万鹤面前突然有个人冒出来，也停住了脚步，双手叉腰，瘦削的小脸上满是不爽。

万鹤走上前摸了摸陈光的头，打了圆场：“听你妈妈说，你不乖啦？”

小孩总是很在意自己形象的，陈光生气地瞥了眼在旁边站着的娘，嘟着嘴说道：“才不是，是她不信我。”

徐大娘自知理亏，说道：“是是是，我的错，我去给你弄你最爱吃的水煮鱼，你慢慢跟万鹤哥哥他们聊啊。”

陈光一听有水煮鱼，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开心，“好——”

万鹤噗嗤笑了一声，又摸了摸陈光的小脑袋，觉得小孩子总是有无限的可爱。

随后他们三人，两大一小，坐在家门的台阶前。当然，是万鹤坐在中间。

“你到底遇到什么事啦？和万鹤哥哥说说。”

万鹤的头微微向左边倾，以洛引川的视角，可以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几缕发丝随意散在脸侧。

“就是我昨日午后想去找小英玩，走在路上看见一个人突然就变得很可怕，皮肤像树皮一样，我很害怕，立马跑了。也没敢再往小英那边走，我觉得那是话本里的恐怖魔头，就跟我娘亲说，结果她根本不信我。”陈光说到最后，语气十分无辜委屈。

万鹤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光，然后转头，瞥了一眼洛引川，对陈光安慰道：“别怕别怕，没有什么魔头。你说的那个……嗯，那个人，是突然就变得奇怪的吗？”

“对！他本来一个人站在那做着什么，突然就很变了。”陈光似是越想越害怕，倾身伸手抱住了万鹤的腰。

“哦！”万鹤故作惊喜，“你说的那个，我今日看见了，它已经被消灭了！”

陈光眸光一亮，但还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吗？”

万鹤确定地点头，说道：“当然是真的，你还不信我吗？”说着，他伸手拍了拍陈光的薄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信！”陈光抱着万鹤的手更紧了。

“所以啊，没什么魔头，那就是一个很好对付的东西，不会伤害到你的！”

洛引川坐在万鹤身旁，一只长腿伸直，始终沉默不语。

他想，他忽然理解了万理那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即便是记忆受损醒来之后，对周围一切事物感到陌生，洛引川看到酒回香村怡人的景色也会得到一份安心。与心中莫名的惊慌不同，这份安心不是来得莫名其妙的，相反，他很清楚为何会如此。

看着那忽闪的眼睫，洛引川不自觉出神。等再回过神来时，带着笑颜的万鹤正歪着脑袋，目光专注地看他。

“嗯？”洛引川下意识把头往后倾，嘴里发出一点带鼻音的疑问。

万鹤右手食指指尖点了点下颌，说道：“想什么呢？走吧，回去？”

洛引川闻言往万鹤左侧看了眼，原本坐在那里的小朋友早已消失不见，只有脚边几颗小石子留下痕迹。他轻轻点头，站起来。

二人边走边谈论着所谓的“魔头”。

万鹤几次动了动嘴，没说出什么点东西来。洛引川倒是直截了当：“我记忆受损醒来之后，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而你带着我站上安意树的时候，很轻盈利索，当你在林中遇到尸人时，也会使用仙术。包括……包括那个传说。我以为，有那样的事情出现并不奇怪，可你们方才的反应好像并不是如此。”

万鹤脚步一顿，双眉拧紧，忽觉自己给洛引川带来了多大的误解。

他连忙说道：“当然不是！世上从来没有神仙，也没有魔头，只有凡事只能靠自己的凡人。洪水来了自己治，金戈铁马自己造，粒粒米粮自己种。生死别离常有，没有神仙眷顾，英灵不在阴曹地府，而在他的坟墓，这才是他灵魂安息的地方。”

洛引川怔然，“那你怎会仙术？”

万鹤转头，回望那片群山，语气带了些不易让人察觉的悲悯：“因为凡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人人可为被践踏的蝼蚁，天灾瘟疫来了无处可逃，面对自己最爱的人永远离开自己也无计可施……所以人产生了所能拥有的更高的欲望，譬如长生，譬如起死回生，渐渐有人探寻修炼之法，这奇妙的大千世界，确实给了这些人一条路。然而天上的星星那么闪亮，却是摸不着的。那修炼之法便是如此，即便真的存在什么修仙历劫，也是极为困难的。我呢？自幼就有人夸我聪慧，我虽不至自满，但识字说话、背经书或是习武，我向来比同龄人强。长到如今，会那么一点小仙术对我来说极为不易。我深知其难，亦知世界还是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