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鹤熬制的药还需要等上一月之久，他肯定这药能治愈洛引川。那，去京都便是一月之后。

万理走后，洛引川和万鹤住在一起，还是如往常一般，并无不同。这些日子平淡、普通，回想起来却又分秒珍贵，生活是琐碎酿成了蜜，珍奇不可抛去。万鹤总觉得，洛引川来之后，日子变得很轻松惬意，好像做什么都有了意义。以前无所谓时间多久，偶尔的期盼给隆重的节日，很少像现在这样，下一秒的未知都是喜悦的。

万鹤每日仍会上山采药，偶尔带着洛引川去市镇上采购。两人第一次去时，采购完在一家生意兴隆的小酒馆里歇息、吃饭。二人口味不同，万鹤很喜欢吃那里的卷饼、炒菜，洛引川只陪着他吃，不动几筷子，嘴挑得很。万鹤原以为只是菜不合他胃口，后来才发现，这不知从哪里来的贵公子除了自家做的菜，都嫌难吃。

万鹤不爱束发，但觉得之前洛引川送他的簪子只拿来观赏有点可惜，便在洛引川的允许下稍作了一番调整，让簪子挂在胸前，碧玉无暇，给原本朴素的衣裳增添了一抹亮色，衬得万鹤别有一番风情。

洛引川爱练剑，他们二人共去市镇上锻造了一把铁剑。市镇并不繁华，平民之手锻造的剑也不过尔尔，但落在洛引川手里，像一把可上天入地、还泛着流光的神剑。

万鹤觉得，练剑时头发散乱会影响视线，尽管洛引川不以为然，他还是为洛引川编了一个发绳，由无尾草制成。

无尾草根茎柔软却不易破损，呈浅浅的绿，在酒回香村一众花草中，并不夺目，也很常见，也许某一脚踩下，就将它与泥土紧密联合。但又由于它根茎的特别，许多人会摘无尾草来编织成小玩意儿。

万鹤手中这发绳由无尾草一圈一圈缠绕，还散着淡淡香味，是桃花落下时最后的馈赠。他走到洛引川身旁，轻轻敲了敲洛引川的肩膀，示意手中的发绳。彼时洛引川正在磨剑，原本白皙的手掌被染成深灰，他微微探头，想放下手中的剑去净手。

然而万鹤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眼怀笑意地走到他身后，将他乌黑长发全部摞在手中。日光洒在长发上，像是镀了一层金，也闪着金光。万鹤仔细盯着，然后将发绳穿过那一摞长发，用心扎好，不松不紧。马尾辫高挂，洛引川转头，万鹤愣了一瞬。

阳光顺着脸侧俊朗的线条穿过，墨色的眼眸沉静深邃，马尾随动作飘扬。万鹤忽然想到一句诗：翩翩我公子，机巧乎若神。

不对，不是机巧，不只是机巧。

洛引川对上万鹤的目光，不知怎的，忽然笑了。原本沉静如潭的眼眸此刻掀起波澜，水光乍泄。

四目相对间，眼神痴缠。万鹤红着脸转移目光，然而藕断丝连。

很奇怪，明明二十余日的朝夕相处并不长，却像彼此在一起度过了好多好多年。小桥流水、炊烟袅袅、翠竹风貌……那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万鹤突然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定义与洛引川的关系。

普通的医患关系？哪有医患一起住的？

家人？仅仅是住在一起，也能算家人吗？

朋友、知己？不是的，不是的……

万鹤心烦意乱，索性决定不想了。他决定问出自己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洛引川，倘若你记忆恢复了，真的会跟我一起去京都看看吗？万一，有人在别的地方等着你呢？”口中说出来的是不确定的问句，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却装满了期待。

洛引川抬眼看着万鹤，说出的话宛如一缕清风，轻轻挠了挠万鹤的心尖。

他说：“既是答应了你，哪里我都陪你去。”

万鹤闻言神采飞扬，皓齿轻启，说道：“好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洛引川站起身，又微微弯腰，倾身在万鹤耳畔说道：“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头发扎起，一身玄衣，嘴角勾起，散发时的沉敛此刻收去一点，更多的是属少年郎的意气风发。那模样该是乘上一匹快马，闯荡江湖，偶小憩喝一壶热酒，浪荡坐于树梢观一轮明月。

万鹤心中忽而有种冲动，抛下这里的一切，牵着洛引川的手，去看看这大千世界。

这是不理智的，万鹤暗暗地想。

他盯着洛引川的手，那手上沾染了铁屑的黑。

我想与你共沉沦于黑色之中。

可是，我凭什么可以？

万鹤不是不懂情情爱爱。他见过父母亲的相敬如宾，见过酒回香村里夫妻的夫唱妇随，也见过一个姑娘面对心上人羞红了脸。他在面对洛引川时，会有无数次脸红、心动和冲动，但他总觉得那是应该的，为你做什么都可以，就应该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

我站在什么位置，这样想？

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占满了万鹤的心。

洛引川没等来万鹤的反应，转头看见后者皱着眉，眉头一挑，欲拉开一段距离。然而刚退一步，万鹤就抬起头，睁着一双无辜水亮的大眼睛。

“你退什么？”万鹤扁着嘴，语气十分委屈。

洛引川眨了眨眼，歪头凑近万鹤的脸，两人鼻尖不过一拳距离。他轻吐着气，缓缓道：“那你想怎么样？”

万鹤直直盯着洛引川那双眼眸，是不是山川河海碎进眸子里，漆黑的瞳孔明镜似的能看清自己。怔愣过后回过神来，万鹤眼神闪躲，藏匿于乌发之下的赤耳发烫。他缩了缩脖子，偏头想退开，然而立马被洛引川按住了肩膀。

力气不大，如若万鹤不想停下，又能真的按住？

随后，万鹤看到洛引川低下头，嘴唇覆上了自己的。那温热的嘴唇有着好看的唇形，嘴唇柔软，明明是一个让别人不太敢靠近的人。

但是很快，洛引川就主动移开了，状似洒脱，问得轻巧：“是这样吗？”

万鹤见状，也理直气壮地看他，漂亮的眉毛上挑，挑衅道：“就这样而已？”

洛引川闻言轻笑了声，嘴角上扬，眼尾上翘，墨色眼眸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极为勾人。

他转过身，马尾高挑，一边走一边说道：“饿了。”

只留下万鹤一人心有余悸，望着洛引川的背影又莫名其妙。

吃饭时谁也没说话，万鹤是憋着一口气，洛引川则是本就不多言语。

洛引川吃饭时总是慢条斯理的，常常一口饭要嚼很久，万鹤被他带得也慢了起来。

于是这顿饭极为漫长。

万鹤不知道的是，在他埋头吃饭的时候，洛引川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他亦不知，那个亲吻，是克制已久的冲动喷薄而出。

然而蜻蜓点水，是冲动后拼尽全力的补救。

因为记忆缺损，洛引川总会有不安定感。他沉默的同时观察着周围，知道酒回香村里的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个性，连泥土的味道都可以沁人心脾。万鹤活泼可爱，却又出尘，像一朵青莲不染尘埃不沾风雪。然而这样的人，可以属于自己吗？

而故乡，是否像万鹤说的那样，有人等着自己？

饶是冷静如他，也害怕着，害怕着不安定的未来。他可以陪着万鹤做任何其想做的事，但是万不可逾矩。

初见时早已是满心欢喜，又何必奢求更多。

洛引川不敢逾越，却不知万鹤心中所想。后者羞恼，但又不满足于那个浅尝辄止的吻。他生气，气洛引川对他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让他任其拿捏。可他又欣喜，距离更近时，那浓密的睫毛在肌肤上的触碰，让人心痒。

万鹤感受不到炙热的目光，却在抬起头时，对上炙热的来源。

洛引川丝毫没有偷看被抓的羞愧，反而光明正大地直视起万鹤，深邃的眼眸仿佛要将人吸入。

万鹤心中一动，不知该作何反应，索性不理会洛引川，低下头自顾自地吃饭。

所以他当然看不见，后者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笑。

这是自洛引川住在这里以来，第一次这么怪异的一餐。万鹤饭饱后想上山砍柴，习惯性地要叫洛引川一起，但“洛”字刚一出，他就住了口。望着洛引川收拾柴房的背影，万鹤只是说了一声“我砍柴去了”便消失不见。

是不是戛然而止的“洛”字，是我不可触碰的你。

为洛引川熬的破开莓珠的水正在柴房一角咕嘟咕嘟冒着泡，距所需的四十九日仅不到半月。这莓珠金贵得很，当初万鹤拿了一个小巧的陶瓷碗装着它，然后搭了一个架子，把碗架起，陶瓷碗之下是用酒回香村特有的木材燃烧的火，火焰呈纯正的金黄色，燃烧时还散着一股清香。所以即便这火烧了这么久，也没有让柴房变得乌烟瘴气。

洛引川走到这构筑得别有用心的小药炉旁，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又走开了。

任谁也想不到，他有多想丢掉那个碗。

不要听到冒泡声，应该要是尖锐的、刺耳的，陶瓷摔碎在地的声音，是热汤洒落地上发出的滋滋声。

可是怎么能行呢？那是小鹤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