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鹤脸侧有一缕鬓发，刚到下颌，将精致的线条修饰得更加柔和。他有时会将鬓发绕到耳后，整个人显得尤其温柔清雅。

此刻藏匿于碎发之下的耳朵有些发烫，他看着洛引川，忽地移过了眼睛。手上碧云簪子传来凉凉的触感，他的拇指与食指摩挲过那冰凉的表面，感受着花纹的起伏。

“所以，可以说了吗？”洛引川转头，看向前方。那棵繁茂的安意树仍然挺立，时而有绿叶献身入尘土。

“啊？”万鹤攥紧簪子，反应过来，“我……我就是不太想去看这大好河山。总觉得，这一生，待在酒回香村里，安稳度过，已经够了。”

“你那天为什么哭？”洛引川声音很低，却很有穿透力，像掀不起波澜的风，却穿过世间所有山川河流。

话题忽然一转，万鹤一怔，眨了眨眼睛，“我……我才没哭。”他说着，又嘟起嘴。

洛引川看着他，没说话。那双眼睛深沉似潭，看不出神色。

万鹤见他不说话，便装作恶狠狠地微眯眼，问道：“那你呢？你不觉得，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像脑子有问题的人吗？”

洛引川还状似认真地纠正道：“是记忆有问题，不是脑子。”

“都一样！”万鹤摆摆手，继续说：“那天突然消失的尸人，是你来了这里之后才有的，他消失也是你到之后。洛引川，你当真没骗我？”他清亮的嗓音越拔越高，说到最后，竟到了质问的语气。

万鹤好像总是天真不谙世事的样子，一双明眸耀眼夺目，星辰也因它惭愧。眼睛只是一处，他整个人都是发光的，所谓人中翘楚正是如此。有人说，强者都是孤独的，然而他是那清风明月，温柔如水，无懈可击，可以居高临下，也可以倚靠墙角，来去自由，却与谁都能相处好。此刻，少有的，脆弱的、猜忌的、幼稚的……也是他。

洛引川却没什么反应，他淡淡开口：“你怀疑我才是对的，我都快怀疑我自己了。”话毕，还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桃花眼一弯，连带着时光也变得温柔了。

万鹤不是傻瓜，他清楚感觉到心中石头落地，嘀咕了一句：“妖孽。”紧接着又放大了音量，静静说道：“既然你没骗我，那我就跟你讲讲我吧。以后你想起来你的事，也要跟我说。”

洛引川轻眨了一下眼睛，算是默认。

“其实我九岁以前，住在京都，那里……那里很漂亮，很繁华，我很喜欢偷跑出去逛夜市。”万鹤说着，笑了起来，是很纯粹干净的笑容，像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他继续说道：“夜市里有糖画，甜甜的，我不能多吃，但我很喜欢吃。我在家里也缠着母亲给我做，我还自己上手画过，嗯……”万鹤掰着手指数了起来，“有凤凰、龙、虎，还有刑天！诶，你知道刑天吗？”万鹤眼睛明亮，干净得像是能洗净世间所有肮脏。

没等洛引川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算了，你肯定不知道。刑天嘛，就是一个被斩去首级的猛士，可勇啦。不过……”万鹤顿了顿，语气中竟带了些腼腆，“我当时画得可不好看了，母亲说看了都吃不下饭。”

洛引川没说话，万鹤原以为洛引川总会给点什么反应，此刻却是悄无声息一片。他疑惑地转头看洛引川，只见后者面目微斜，玉面朱唇，眼带笑意盯着他，俊逸绝尘，霎时间情人谷春意失了色。

万鹤微怔，随后感受到靠近洛引川一侧的耳朵迅速烫了起来，他才稍低下头，几缕碎发也跟着垂下。

万鹤努力让自己平静，问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洛引川貌似也才突然反应过来，说道：“不好意思，失礼。我刚刚只是在想，小时候的你，会是什么样子的？”

“小时候嘛，跟现在应该差不多吧？爷爷说我跟小时候比，没怎么变，还是一样的漂亮。”万鹤说着，带了点沾沾自喜的味道。话毕，他轻瞟了一眼洛引川，仿佛那自信的表层下有些许心虚。

谁知洛引川说：“嗯，我看也是。”还是像个小朋友，一定要哄着的。

万鹤刚刚发烫的耳朵才淡下去一点，他不敢深究其意，连忙说道：“那就继续说我小时候吧。最开始时，我偷跑出去，父母亲还会着急找我，在我回去之后训斥我。那时候我哭，母亲也哭。后来想想，的确有些任性了。世道艰险，是父母亲把我保护得太好了。不过我学过很多防身之术，也极有天赋，父亲还夸我说，以后能做保家卫国的大将军。”说到这，万鹤又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可惜了，我空有一番本事，却做不了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洛引川动了动嘴，刚想说话，万鹤却打断，继续说道：“不过，能救死扶伤也是很伟大的事情，不是吗？更何况，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就做个潇洒浪迹人间的快哉客又能如何？怎样活着不是活？那时候我想不了太多，过得却很逍遥自在。小小年纪，能文能武，什么不是父母给的？过得那么幸福。”

“那个时候的万鹤，好像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可以任性，可以调皮，又会审时度势，该懂事时懂事，谁见了都夸。”万鹤说到这里，已经不太能说得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了。百感交集？不然。他心里没什么波澜，仿若故事里的主人公并不是他。

岁月蹉跎，流年易逝，万鹤却抓住了永恒。

洛引川那一刻是这么想的，于是他轻轻说：“所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会吗？那你会觉得我是在夸自己吗？”万鹤微微瞪大了眼睛，黝黑的眼眸只装下了洛引川。

洛引川淡淡说道：“可我觉得，不会完全一样。”万鹤拂去岁月尘埃，归来仍旧明净，一言一行尽是脱俗的大气，眉眼夺了日月的光辉，又叫日月低头。那定是幼时的万鹤，所不能具有的。

万鹤两眼放光，问道：“嗯？为什么？”

洛引川却不愿意回答了，他直视万鹤的双眼，语气不咸不淡地问道：“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万鹤撇撇嘴，吸了吸鼻子，嗔笑道：“到底是你讲故事还是我讲呀？我爱讲就讲，不想讲你怎么都听不着，哼！”话毕，他双手交叉抱于胸前。

“想听。”

“……”

万鹤心想，人果然不能太心软，但嘴上还是乖乖地开始讲道：“九岁以前，我的生活都很幸福。许是因为太幸福了，九岁那年，万家就被满门抄斩，而我和爷爷是唯一逃出来的。我父母亲一生积德行善，父亲还是被当今圣上赏识而入朝为官的。文人谁不知道知恩图报一词？他绝不曾做过欺君罔上之事，我想不通原因。然而他知道，他早就安排好了我的后路……”

“我和爷爷误打误撞来到了酒回香村，然后定居于此。在这儿住得越久，往事就越容易被淡忘。后来，爷爷就同我说，要多去那江湖闯荡闯荡，见见这美好的世界。他阅历千帆，经历了万家一事沧桑了很多，那时候他还要忙着照顾我，原本黑色的头发也不免有了显眼的白。但当重振旗鼓后，精神可佳，他仍能笑着跟我说，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我知道，他不想我一生被仇恨占据，走不出失去双亲的囹圄和疼痛的九岁。”万鹤说着，抬头望着远处绵延的群山，那里烟雾缭绕，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不过我不太想离开这里，酒回香村真的很好，我眷恋这里如同当初我眷恋京都一般。曾经离开京都是被迫。如若我要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去京都看看的。可是京都……”万鹤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我再勇敢，那里都是一个我不能回的地方。倘若去不了那里，那去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倒不如就留在情人谷。更何况，情人谷有人间纯粹的四季，能喧闹能安谧，何曾不是个好地方？”

洛引川静静听着，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这样不对，哪里不对？倘若不是记忆受损，他可以牵起万鹤的手，用炙热的温度告诉他，这世间，不止有情人谷和京都，有山高水远的西城、冰雪万丈的北岭、烟雨如梦的江南、花开满城的赤州、狼马奔腾的绫原……这大千世界，倘若你愿意，我便带着你去看。

可惜他记忆受损，不知悬崖之上的世界究竟有多大。

但是他说：“那你想去京都吗？我陪你。”

万鹤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双澄澈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眼含秋水，目若秋波。

没听到万鹤回答，洛引川又问了一遍：“想吗？”嗓音低沉、冷静，却包含无限温柔。

冷静之后，万鹤还是摇了摇头，“等你记忆恢复了再去，好不好？”嗓音甜甜的，明媚的笑意能驱赶一切恼意，无论是那些不安定的，还是焦躁的。

洛引川垂眼，看着万鹤。半晌之后，他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