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音台离京都很远。国家疆域辽阔,京都在中北部,聆音台在西边,再往西则是边陲西城。
在京都生活了多月,万鹤如今启程的心情已然不似当初在酒回香村那般忐忑而兴奋,更多地,是前往向往已久之地的安心,像是一切尘埃落定,奔赴完美的终点,一年的终点。
说笑了,他们当然不知道是什么的终点。
聆音台四季如春,温暖怡人,尽管京都已经下起鹅毛大雪,红瓦都盖上一层白雪,朔风吹过了授衣堂,聆音台仍是绿草如茵。
到了聆音台,万鹤与洛引川脱下厚重的狐裘,觉得身心也变柔软了。
聆音台不似京都繁华,但走上这片土地,见到流淌的洛川,便觉这座城与这不舍昼夜
的川水一般生生不息。川上船夫聊着天,岸边叫卖不绝,风过林梢,仙树洒下花瓣,有的静静同川水飘荡,有的旋转几圈绕过行人发梢。
有人说,是洛川养活了聆音台的人,是这仙树吸引了人们在此长久驻足。
仙树本同洛川一样是有名字的,但是人们遗忘了它的名字。耸入云端的巨树如此绝美,可与日月争艳,也唯有“仙”一字可配得上它,久而久之,大家都称这棵巨树为仙树了。普通树上的花掉下只是掉下,只是掩埋进土里,而仙树的落花不是落花,是聆音台的呼吸,飘逸着,芬芳着,绽放着,直至消散在看不见的尽头。
万鹤和洛引川自很远的地方便可看见那棵仙树。以前只是想象,真正看见的时候只觉震撼无比,安意树虽美,在这仙树面前也不值一提。仙树的花瓣是粉色,连着天空也变得粉了。等再近一些,抵于仙树前,仰望着它,人也只能发出自己如此之渺小的喟叹了。
万鹤牵着洛引川的手,走在落花铺出的路上,脚下软软的,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欣喜与兴奋,“怎么办,想把这棵树搬回酒回香村!”
听罢,洛引川假意抬手,抵在下颌,“那你觉得是我们用的时间长,还是愚公用的时间长?”
万鹤噗嗤一笑,轻飘飘地嗯了一声,道:“北山愚公者,聚室而谋,毕力平险,今万洛二人,毕力移树,天深感二人之诚,命人负树至情人谷……”万鹤转了转眼睛,“那我们就改变世界啦?妙哉妙哉!”
洛引川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如果说树是仙树,那此刻站在树下的他们也能算一对神仙眷侣了。
两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还是两间房。
在十里长街的时候,授衣堂的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还打笑说他俩白天一直都黏在一起,晚上睡觉却是分开的,小朋友都知道要人陪着睡。
万鹤只能红着脸怼回去:“你们是小朋友,你们几个都睡一张床吧,暖和!”还有,谁整日黏在一起啦,明明有时候不能……啧,这话不能说。
至于分房睡,本就理所应当的事,从那之后却变得诡异了起来,
况且两个人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有时候万鹤直接在店里睡着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洛引川怀里,虽然还是在店里。
可是,胸膛的温度真的好温暖啊。
万鹤表示对此恋恋不舍,但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现在,新的一年也要开始了。
收拾房间时,万鹤说了句:“谁大过年的住客栈呀,这么惨的吗?”
低沉的声音传来,“没事,有人跟我一块儿惨。”
不过这家客栈的掌柜也是个热情的人,临近过年,他给客栈的住客都送了灯笼,并且邀请所有住客在除夕夜一起吃团年饭。客栈的住客加上万鹤和洛引川总共只有五个人,其他三个人都是单独的住户,掌柜这一举措也实属暖到了人心里,像这座城一样,是不会冰凉的。
万鹤和洛引川对此也没有推辞,过年嘛,本就热热闹闹的才有趣。
离过年还有十余日,离开了授衣堂,两人的生活也闲了下来。
万鹤晨间很喜欢坐在窗台边看树上的鸟儿。寒冬已至,因着聆音台的温暖,冬天也是这里鸟儿最多的季节。
这日一只被万鹤观察已久的白色小鸟终于孵出了它的小崽,万鹤欣喜地叫洛引川一起来看。
那只白色小鸟见到鸟崽,扇动着翅膀在鸟崽周围转了几圈,鸟崽也抬起翅膀,没有飞起来,白色小鸟便低下头,去触碰鸟崽的头。良久之后,白色小鸟飞走,很快又飞回来,衔着一只小虫,放在鸟崽面前。
万鹤感慨道:“好温馨呀,原来鸟是这么抚慰它的孩子的。”
从前在酒回香村,万鹤也喜欢观察周围,但一只鸟到底是如何迎来它的孩子的,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
洛引川没有说话,万鹤转头看他。他的目光投向那两只鸟,却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万鹤轻轻碰了碰洛引川,“怎么啦?”
“没……”洛引川像是猛地回神,下意识回答道,“没什么。”他回过头,看着万鹤。
万鹤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洛引川,觉得有些奇怪,却不知道奇怪在哪里。正欲开口说话,望进洛引川的眼睛里,深潭底下暗藏的东西最为纯粹澄澈。
洛引川微微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你开口叫我,我的眼前便浮现一整个天地。”
只是一见到你,我的眼前便出现了与你有关的将来。
万鹤微微睁大了眼,扭捏起来,“什,什么嘛……”
万鹤觉得洛引川这个笑与他以往所看见的,都很不一样。明明是有攻击性的眉眼,在那一刻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单纯得迷人。
“想起来当初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也像那只白色小鸟一样,给我药喝,给我东西吃。”
“那不一样……”
洛引川轻轻打断道:“我知道不一样。所以,谢谢你,还有,”洛引川凑近了点,“我爱你。”
万鹤的眼睛瞬间熠熠夺目,“怎么突然说这些……唔!”
一个温柔而缱绻的吻落了下来。
总有人觉得小孩子不懂大人的情情爱爱,总有人觉得生离死别、刻骨铭心的爱才是真的爱。在不大不小的年纪,吃到一颗糖,不会嫌太甜,也不会嫌很酸,那是正好的,习惯的,牙齿咬开之后,我给你一个吻,往后的好多好多年,我都以为吻是甜的,所以甜的要给喜欢的人。这正如洛引川和万鹤的爱。
爱,要说给爱的人听。
聆音台以洛川、仙树和四季同一季的温暖而闻名。
洛川有多长,仙树的落花就绵延至多远。于是,行人可以看见洛水之畔总有粉色花瓣相依。
万鹤同洛引川走在洛川岸边。其实世间美景中,山川河海都是大同小异,但就因为那么一点小小的不一样,每一座山,每一段河川,每一片海都有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所属。洛川因为有花的陪伴,在这亘古的旅行中不会孤单,人的停留与目光亦是它存于此间的意义。
简单地说,走在洛川边是闲散但并不无趣的。
“这洛川和你只差一个字诶,会不会你其实就是聆音台的人?”万鹤总是喜欢奇思妙想。
洛引川淡淡应道:“也许吧。”他总是会附和万鹤的奇思妙想。
万鹤盯着洛引川,真切问道:“你真的不好奇吗?你来自哪里。”
洛引川沉思了一会儿,“来自你心里。”他没说,万一他其实根本就不叫“洛引川”呢?
“噗嗤——我起鸡皮疙瘩了,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呀?”万鹤嘴上嫌弃,却笑得很甜。
洛引川礼貌地回答:“不喜欢吗?不喜欢我就不说了。”
“谁说不喜欢啦?”万鹤勾起洛引川的手指,挠了挠。
年光将至,腊月二十六——万鹤的生辰日,也要到了。
在此之前,万鹤同他的爷爷万理心有灵犀,在聆音台碰面了。
彼时万鹤叫洛引川一起去赶集凑热闹,万理就正在那摆摊卖药材。
集市里卖药材的很少,万理的摊位周围却围满了人。万鹤知道万理很喜欢聆音台,也知道万理会靠卖药材谋生,应是万理制药早已在聆音台有了名气,许多人也就认准了他。
看见万理,万鹤很高兴,挤在排队的人群中,等人群散了,他才终于和万理对上目光。“爷爷!”万鹤喊道。
万理的头发好像又白了些,他瞪大眼睛,然后眨眨眼,最后肯定自己没看错,才答道:“小鹤!”说着还站起身,洛引川却稳稳按住他,让他好好坐着。
万鹤这还是第一次在不是酒回香村的地方看到万理,眼角不自觉红了,拉着万理的胳膊,“爷爷,好想你啊,终于见到你了。”
万理笑了两声,眼睛眯成一条缝,声音沙哑,“看来我们爷孙俩是真的心有灵犀啊!我九月回酒回香村,看到了你留的信,我这心呐,是终于放下了,”他赞许地看了看洛引川,“今年,我们能过个好年咯!”
“是啊,爷爷,你今年终于可以给我过生日了!”
万理一个人照顾万鹤不容易,但是如果真的算起来,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爷爷。在万鹤大了些之后,他经常离开情人谷,去往别的地方,他想带着万鹤,万鹤不走,他也就不劝了。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每次回酒回香村,万鹤就会变一个模样,他错过了万鹤长大的过程,也错过了万鹤很多次生日,甚至有几次,都没有一起过年,留万鹤一个人在酒回香村。他从不问万鹤是怎么过的,万鹤也不会主动说。每次见面,两个人都很珍惜,在那之后,万理又会离开,万鹤也从不恳求万理留下。
万理要过自由不羁的生活,万鹤不想成为绊脚石,但肯定不会完全不埋怨万理。
但是万鹤能理解,世俗的枷锁困不住洒脱的灵魂。
“是啊,都是你的了。”万理点头,指了指刚刚卖药材赚的钱,笑着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