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日，万鹤的生辰日。

清晨阳光明媚，是个好天气。

洛引川借客栈的后厨为万鹤煮了一碗长寿面，这是洛引川在万鹤身边的第一次下厨，所幸没出什么纰漏。

煮面很简单，重要的是那份心意。万鹤一边吃，一边使劲夸洛引川煮得很好吃。

给洛引川看笑了，象征性地问了一句：“真的好吃？给我吃一口。”

万鹤想说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煮一碗，洛引川却猛地靠近，从万鹤唇齿之间吸走了一根还未咬断的面条。

万鹤瞪大眼睛，将口中的面一口吞下，还没来得及顾着自己，急忙说：“你不嫌弃啊……咳咳！”

洛引川一边慢慢地将面嚼断，再吞下，眨一下眼睛，“嗯，好吃。”一边伸出手，拍了拍万鹤的后背，“你慢点吃，不急。”

“咳咳……”万鹤一口吞咽下的面抹去了踪影，瞄了一眼洛引川，“我生日你还要欺负我啊？”

闻言，洛引川微微歪头，一张脸离万鹤不过毫厘之间。

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洛引川浓密纤长的睫毛挠出的微微痒意。万鹤以为会有一个吻落在唇边，然而没有。洛引川只是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无奈道：“谁欺负你了。”

万鹤抿唇，主动拉开与洛引川的距离，继续吃面，“好好好，没有人欺负我。”尾音拉长，语气尽是嘲弄。

面条的量并不多，吃起来也有滋有味的。

能文能武，样样精通。万鹤觉得，洛引川未免太过完美了。

吃完面之后，两人收拾了一会儿，然后去找万理。

万理在聆音台有自己的住处，在深林里，颇有老者独自隐居之风。

只是一个茅草屋，比不上曾经金碧辉煌的万府，也比不上酒回香村的万宅。万理却很喜欢，他从前便过的是茅草生活，现在不过是回归当初罢了。

万鹤和洛引川到达的时候，万理正在磨刀。

佝偻着的身子，脆弱的身躯，花白的头发，唯有那把刀在阳光下熠熠夺目。

怎么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的呢？是已经穿不下的衣裳，是遍地凋零的花瓣，是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是爷爷的黑发已然变得斑白……

远远看着，万鹤有些感慨。

他与爷爷有很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不需要时时刻刻的牵挂，也不需要锁链套牢，是彼此天各一方、孤身一人时想起时就会有的安稳。人要靠着许多东西活着，或是财富，或是信仰，或是爱好，或是情感……万鹤有时觉得自己也是幸运的，至少当年那场浩劫，是他和爷爷两个人活了下来，不是只有其中任何一个。

最危难的的时候，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

万鹤看得透彻，他很明白爷爷年事已高，也许会突然在某一天离开人世。

那没关系，死亡从不可怕。当人还在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的时候，不虚度每一分一秒，便足矣。

真的如此吗？

万鹤握紧了洛引川的手，他忽然发现，他好像从未想过洛引川会离开他。

左手忽地被紧握，洛引川垂下眼，向万鹤投出询问的目光。

对上洛引川的目光，万鹤心中还是不免悸动，那双眼睛充满爱意，让人看一眼就沦陷。

“没什么，我手冷。”万鹤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胡乱回答道。

洛引川蹙眉，摩挲着万鹤的手指，企图带去暖意，同时加快步伐。冷的话，屋里坐着总比室外好。

万理的眼睛和耳朵早就不如从前了，直到洛引川和万鹤走到他身边，他才发现两人的到来。

万理放下刀，笑眯眯问道：“来啦？”那刀上的光跑进万理的眼睛里了，映在面前二人的瞳孔中是那样清晰。

万鹤点了点头，语气有力，“来啦！”

“好，进去坐，我马上进来。”万理一副慈眉善目样，语气宠溺。

万鹤和洛引川进了茅草屋，站在原地的万理擦了擦刀，带着笑意。

从前万理离开万鹤一个人去别的地方游山玩水，是享乐，又何尝不是对万鹤的一种锻炼。倘若万鹤的生活日日有他，哪天他离开了，万鹤会多么伤心。倒不如让万鹤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而又不必真的是孤单一个人活着。

情人谷很大，但不能困住任何人。

万理早算得清清楚楚。

进了茅草屋，才知道这茅草屋虽然看着小，但东西一应俱全，摆放整齐，看得出茅草屋的主人会过日子。

“今天是小鹤的十八岁生辰，我就占你们一中午，没事吧？”万理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语气慢悠悠的。

洛引川站起身，看向万理，沉稳开口：“爷爷说笑了。”

“爷爷我生日你就陪我一中午啊？”万鹤抱住万理的胳膊，眨眨眼，撒娇道。

以前万鹤要抬头看万鹤，现在万理已经没有万鹤高了。

“这不是怕你嫌烦？”万理伸出手指，轻轻敲了一下万鹤的额头，是每个长者对后辈喜爱才会有的动作。

“怎么会呢？”万鹤瞥了一眼洛引川，“某人可没跟我说今天有什么事，早上给我煮了碗长寿面还跟我抢呢。”

万理呵呵笑着，洛引川动了几步，走到万鹤旁边，面无表情道：“哦？怎么抢的？”

洛引川吸走面条时，两人的舌头有短暂的相抵。不知怎的，万鹤回想起了那个触感。

万鹤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某些人自己心里清楚。”

万鹤和洛引川都不是会不分场合的人。洛引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跟万理说自己厨艺有长进，可以帮忙。

于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一块做饭。

万理的茅草屋容不下炉灶，他通常露天做饭，万鹤问起雨天时怎么办，万理倒是愣了愣，说没有遇见过雨天。

聆音台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但也并非不会下雨。只是万理四处走走停停，留在聆音台的时候，都是晴天。不过若是真的算起来，聆音台确实很少会下雨。雨中的洛川和仙树很美，花落烟雨，川上水雾缭绕，有种清幽的浪漫。

吃过午饭之后，万理说自己要去见见旧友，万鹤和洛引川也告辞离开。

这是洛引川陪着万鹤过的第一个生日，洛引川多日前就在思考该如何准备。

吃饭、逛街、写情诗太俗，震天撼地响彻整个聆音台太幼稚，怎样准备一份独特又令人难忘的生日礼物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万鹤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对洛引川送什么也都无所谓。哪怕只是一片随手摘下的花，由那人捧着送给他，他也会很高兴。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日月天地在面前，统统黯然失色。

万鹤没有问洛引川什么，只是洛引川带着他走，他便跟着走了。

两人来到仙树巨大的树干之下，原本澄澈的上空此刻全然被仙树笼罩。

洛引川微微仰头，带着些许笑意，轻声道：“听闻从没有人能登上仙树顶端看这人间，今日我便带你上去，如何？”

仙树之所以被称为仙树，又岂是凡人可觊觎的。

只是洛引川眼带笑意，声音明朗清澈，一番言语尽是张扬与自信。

万鹤回以笑容，伸出手，没说话。

一双干净有力的手握住另一双手，紧紧缠握。

洛引川一手牵着万鹤，仍觉得不够，便将万鹤搂进怀里，随后脚下一蹬，轻轻踩上树干，不多做停留，又轻盈地跃上一步。

万鹤的心颤动着，他的头埋在洛引川的胸膛间，什么也看不见，只可以听到一些风与花相撞的声音、跳动的心脏和洛引川微微的喘息声。

失重感没有裹挟住他，他将信仰交诸于那个抱住他的人。

你说带我走，我便相信你能带我去到任何地方。

洛引川武功了得，登上仙树之顶并非不可能。

以前有人想通过爬树爬上去，然而一般人的体力不能支撑，有人想靠梯子上去，但这棵巨树一眼望不到顶，并不能预测需要多少梯子，也不现实。饶是会一些仙术的万鹤，也望而生畏。

然而洛引川带着万鹤上去了。

其实仙树并非人想得那般令人敬畏，它有许多枝丫可以停靠，漂亮又中用，支撑起两三人绝不在话下。只是凡人常常没有一步登天的毅力，见到一座山，爬上去太累，不如绕远路。

仙树之顶实在是太高，繁密的树叶与花瓣遮挡住人的视线，透过缝隙，地上走走停停的人已然变成看不真切的小黑点。况且，就这么看下去，实在让人有点心慌。

万鹤不敢往下看。酒回香村的安意树虽然高大，但在这仙树面前也不过是虾兵蟹将，完全没有可比性。

洛引川紧紧搂着他，两人稳稳坐在树梢之间。

什么万家灯火，什么市井浮沉，什么天地日月，全部消失了。

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所爱之人，听见交缠的气息，闻到扑鼻的香味。

你能感受我吗？

万鹤的头发有一些乱了，他的眼睛清澈，修长白嫩的脖颈露在外面，无辜迷茫地盯着洛引川。

你要感受我吗？

洛引川伸出手，亲昵地抚摸着万鹤的眉，“怕？”

万鹤想了想，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最后说道：“有一点。”

面前那人近乎哄地回答：“不怕，有我在。”

洛引川扶住万鹤的后脑，带着情思亲吻了万鹤的唇，眷恋又沉迷。

这里是不被世俗发现的地方，隐秘又危险，花木的清香夹杂着交缠的水声，听不真切。

于是好久好久，不能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