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
——《增广贤文》
序章·点苍
青天澄碧,白云悠悠,日光空明,千山漫雪。
点苍山上,皑皑白雪自深褐色的嶙峋山岩间蜿蜒而出,积满山巅,与下方迎风而动的青青冷杉遥遥相望。二者一死一生,一静一动,远望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似于浩然天地间漫漫铺陈开来,竟隐有几分声势浩大、岳峙渊渟之感,令人不由得对此般天地造化生出崇敬之心。
山路上迎面而来的两位男子对此却浑然不觉。其中一人头戴银冠,着锦衣,面容丰神俊朗,谈笑间神采飞扬,洒脱磊落。另一人则布衣白衫,以木簪束发,其面庞本是棱角分明,却因着一身萧疏落拓、圆融旷达的气质而平白显得温和可欺。
此二人正是方多病与李莲花。
方少侠方大少爷正忙着对李莲花细数自己的不满:“我说好你个李莲花,假装神医也就算了啊,还不听医嘱!关神医说让你精心修养,你又想偷偷溜走是不是,欸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我上次被小姨抓回家中,那可不是白抓的,哎我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偷……不是,这次出山,你的那些小伎俩休想再用在我身上。”他说着说着,挑起眉梢,愉快地笑起来,拍着李莲花的肩膀,志得意满地继续道,“老老实实呆着吧你!”
臭小子功夫没精进多少,大话见长。李莲花敷衍得很是用心,连声道:“是是是,好好好。方小宝日渐出息,作为你的朋友呢,我心甚慰。”
若是李莲花真心要溜,不说有千百种法子,单是叫方多病见所未见的方法,他动动指尖便能想出十几种。即便是现如今天机堂的大少爷布置机关将莲花楼扣下了,庙跑不得,他这个和尚两手空空来去自如,也定是能抽身而退的。
然,李莲花此行却并非因方多病硬是拉着他寻医问药,而是因为这西南之境正是南胤旧日国都所在。
点苍之下,便是大理,也是昔日南胤国都,更是李莲花的目的地。
李莲花自认时日无久,命数无多,残余的内力就好比一捧银子,花一分少一分,且只进不出。可他在人世间尚有未竟之事,而今之计也唯有当个短命吝啬鬼,每一分气力都要花在刀刃上。
更何况,方多病迟早会明白,正如世上总有求而不得之事,天下亦不乏救而不得之人,与天争命,尚可一试,与人争命,徒留虚妄。
故而,李莲花没有白花力气在劝服方多病莫要做徒劳无功之事上。
少年意气,向来敢于日月争锋芒。何况方多病身怀赤子之心,又百折不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固执。
论及李莲花生死的事,他是不会听的。
李莲花稍作思量,将手一揣,好声好气同喋喋不休的方多病商量:“方小宝,你这从启程开始都说了一路了,渴不渴?我观这日头还长,不如歇歇?让你歇歇,也让我的耳朵休息休息。”
时值午后,日光自天穹直直射落,穿林破叶,将炙热的温度钉在大地之上。热浪蒸腾,偶有微风拂过,林声萧萧,方携来几丝凉意。
方多病满脸不乐意地表示:“你还嫌我吵,我就吵死你。谁让你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原本便顾念李莲花的心疾,即使李莲花不说,也惦记着歇脚,当下举目四望。
不远处,林木掩映间隐隐露出驿馆的轮廓,门前破旧的幌子一摇一摆地对行人招手,爱答不理似的。
——真是奇了怪了,连看见块破布都觉得像极了李莲花敷衍人时候的模样。
方多病在心底轻哼一声,嘴上道:“前边似乎是个驿站,去瞧瞧。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累了,渴了,就吱一声。这生病有多难受我是最最熟悉的,朋友一场,你放心,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方多病这厢正拍着胸脯,冷不丁李莲花那边就吱了一声,文文弱弱的,听起来十分可怜。他顿时紧张地瞧过去,却见对方老神在在地回视过来,大言不惭地道:“我耳朵疼,好像听到有一万只鸭子在叫。方小宝,方大侠?快收了您的神通吧。”
“你……!”方多病指着他,甩袖欲走,又退回半步推着人向前,恨恨地说,“不识好人心!”约莫是一路上口舌费得太多,他嗓音间竟恰好漫上几分喑哑。
李莲花给人一推,又省了些力气,迈步就走,还很好心地关怀对方:“听听,可怜孩子,嗓子都哑了。润润喉罢。”
方多病白他一眼,暗念一百遍不与病人计较:“算你还有良心。”
两人家常便饭地斗着嘴,前后脚踏入破旧驿站的大门。
这所坐落于山道间的驿站外表其貌不扬,甚至可以称之为萧条破落。木质房屋的外墙深深浅浅色泽不一,明显经历了多番修补,所用的木料也不甚挑剔,赖的和更赖的都有。地面尘土飞扬,印着深深浅浅的脚印。马厩坍塌了一半,幸存的那半边棚顶七七八八盖了层茅草,却不大遮阳,惹得厩内那几匹骏马不住饮水,躁动嘶鸣。
李莲花搭眼一瞧,又悠悠将目光撤回,随着方多病的步伐晃进驿馆。
驿馆大堂与外面相比要干净整洁得多,左右两边各列三台桌,共六桌,而每桌旁都坐着人,几乎将这本就不大的驿馆挤得满满当当。
其中两桌共有八人,他们穿盔戴甲,虎背熊腰,领头之人稍抬手,手下便噤声不言,整齐肃穆,令行禁止,乃军中之人。有两桌共六人着红黑官服,踏官靴,为官府衙役。剩余两桌中,一桌上两男两女,女子皆是花衣银装,男子则以布包头,衣着朴素,均为苗人。另外一桌只坐了两人。一人鹤发童颜,神色淡漠,身边放着一杆银枪。另一人玉扇轻摇,风度翩翩,很是倜傥风流。
眼下这几路人马或明或暗俱看向门口,目光集中在刚进门的方多病和李莲花身上。
空气一时间格外沉静,落针可闻。
寂静仅持续了短短的一瞬,下一秒各人便依旧做各的,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
可方多病不觉震惊:这破烂地方怎么这么多人?
他又抬头望了一眼牌匾,转头小声和李莲花嘀咕:“这不是官驿吗,为何会有江湖中人?”
李莲花见怪不怪,反问:“你不也是自称江湖中人?”
方多病眉头紧皱,仍是不解:“但我爹可是……!”他爹是方尚书,寻常官驿他自然来得。
李莲花对方多病使眼色:行了,全天下都知道天机堂少主方小宝拥有一个好爹。
破旧的驿站,满堂的旅客。直觉使然,他已嗅到不甚美妙的气息,这股玄之又玄的气味一般被称作事端前兆。李莲花抬抬下巴,心安理得支使小狗:“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还坐不坐?”
方多病心中依旧好奇,却无奈只好停住话头,走到最后一桌人前边,拱手道:“驿馆没座位了,两位兄台,能不能拼一下桌?”
风流男子左手执扇,笑如春风:“相逢即是有缘,我与旁边这位凌兄亦是方才结识,多一两人拼桌却又何妨。”
一旁的黑衣男人扫视过方多病腰间悬挂的百川院腰牌,沉默地微微颔首。
两人落座后,方多病碍于旁侧有人不好发问,只得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火急火燎地瞅着李莲花倒水,拼命向李莲花使眼色让他抽空和自己到外面分说一二。
李莲花不紧不慢地给他也倒了一杯,在对方饱含求知欲的炙热目光中,淡淡地道:“喝水,一会儿还要赶路。”
“切,不说就不说,我有嘴不会问呐。”方多病鼓起腮帮子,举杯一口饮尽,起身去寻驿馆小吏打听。他忧心李莲花独自一人在大堂的安全,非扯小吏上了二楼,确保能瞧见李莲花才行。
李莲花见之,略略摇头,不禁发笑。小朋友别的长进不多,看人的本领和狐狸精学得倒是挺快。他的视线在玉扇银枪之间转了转,绕过银铃巧笑的苗女,接着蜻蜓点水般扫过二楼某间房外伫立守卫衙役,最后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续了杯水。
驿馆的窗户支着,微风轻拂,凉意习习,山中间或响起几声鸟鸣,若非人多屋挤,竟有几分意趣。
没过多久,方多病神气十足地拾阶而下,举步走来,抱剑自得:“李莲花,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知道。”
“哦?”李莲花眉梢微动。
方多病不理他,扬着脑袋,鼻子快要翘到天上去,嘚瑟了好一会儿,才悄悄拉了李莲花到边上,迫不及待倒起豆子来。
原来,这二楼房内押解的竟是朝廷要犯聂追风。此人乃是五年前活跃于闽浙一带的江洋大盗,曾一夜之间屠尽朝廷派往江南的按察使官员及随从,手段狠戾残忍。时值圣上整顿江南官场风气,闻之龙颜震怒,这人便成了钦点要犯。
而凶犯在逃五年终于落网,乃是因聂追风流窜至滇西,见色起意,岂知南疆奇人多哉。苗人善蛊,那蛊虫化于水销于声,没入聂追风经脉之中,使其内力紊乱。又及“折扇公子”卫秋生、“明月枪”霍月行恰经此地,合力缉拿使其归案。大理府衙、西南军收到指令,现正要押送犯人到大理,之后转而押解回京,悬首东市,以儆效尤。
李莲花听罢,捻动手指,踱步慢道:“不错。官驿本是专为官府中人而设。江湖人平素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风餐露宿也不会住到这里来。除非给朝廷帮忙……又或者是朝廷钦犯。那几人行动自如,又岂会是后者?”
日光下澈,人影随他脚步来去晃动。方多病的脑袋跟着李莲花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见对方沉吟片刻,终于站定,一拍手,恍然道:“我说怎么觉得这路上少了什么,这么热的天气,合该有一把扇子。”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方多病立时泄气,扭头便走。
李莲花停步原处,却暗自思忖道:这折扇公子应是个右撇子,缘何今日却以左手执扇?
无论如何,合该与他无关便是了。
两人稍作休整后继续向大理城进发,在城中一处客栈落脚。
第二天一早,二人起身,忽然听得市井中传来惶惶之声,集市上居然出现了死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