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一带乃荒蛮之地，多险山暗河，地形复杂，锁妖塔就建在群峰之中，有悬崖绝壁作天然掩护，聊胜于无。

李翊画的符和他的不同，依旧瞧不出是哪派风格，只知道并非出自玉虚宫，亦不会是碧游宫。哪吒站在修复如初的锁妖塔前，眼神意味深长：“李将军好速度。”

“元帅谬赞，末将来得及时而已。”

他扬手凝神，开始画符，镇妖符共八道，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方各贴一道，金色的玉虚符印重新将锁妖塔封死，在触到墙壁的一瞬间与下方的青色符咒融合了。

“那是……”

“那是我的符。”

他有些诧异。李翊的符和他的符并不相斥，反而能够通过融合起到更强的封印作用，这说明李翊的术法若不是与他玉虚门有关系，就是某种更强大更包容的存在。

李翊没察觉他的情绪，亦或是察觉了但并不放在心上，见他施了术，拱手道：“元帅以为，此地是否还需派兵把守？”

“你既然收了妖，又重建了塔，就由你派人来看着这儿吧，最近多动荡，符咒松动的原因还没查清，谨慎些总是好的。”

“是。”李翊垂着头，看似很恭敬，但周身的气度依旧震慑着哪吒。

他做了千年的中坛元帅，还是第一次看见戾气如此重的正派人士——至少目前是如此。李翊习惯皱着眉，两道剑眉中间横亘着一道纹路，

眉宇之间杀气弥漫，眼瞳纯黑如墨，没什么别的表情，和自己说话时倒是会放松些，但表情依旧严肃，双手交叠而握，如果身着战甲，他猜李翊一定会长期把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李将军师从何处？这一身好功夫实在让人佩服。”

“不敢。”

回避问题的方式倒是十分直接，远不及杨戬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力。哪吒整理好披风，垂头系带，打算离开，李翊却突然伸手过来了，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

话还没出口，他就看见李翊手上拿着片从自己肩膀上取下来的落叶，还是面无表情：“元帅恕罪，末将冒昧了。”

他悄悄松了口气，轻抚心口：“不用如此客气，玉帝器重你，我也器重你。”

“承蒙元帅关照。”

“你现居何处？玉帝可给你辟了别苑？”

“现居芙蕖苑。”

“离云楼宫倒是近。”哪吒点了点头。

“是，不过元帅放心，没有传召，末将不会去随意打扰元帅。”

“我并不在意这些，”哪吒觉得好笑，“我手下的将领向来可以进我云楼宫借阅兵书，或是与我探讨战术，演习兵法，李将军要是不嫌弃，也可如此。”

“是。”

“放松些吧，你太过紧绷，对自身亦有影响，等到真正战斗时易出事。”

这话他说得委婉轻柔，想让对面的人略微轻松些，可李翊似乎并不领情，反而一本正经，语速也不自觉快了：“我若放松，便是有愧于我的将领身份了。”

老实说他没听懂这其中的关系，但不重要了。他有心缓和气氛，而李翊显然没那个心思，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抛下一句“随你”后就不再说话。

快抵达时，他终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李将军，你身上的血腥气过重，抽空去沐个浴吧。”

说完这话，他懒得回头看人，直接落在了灌江口，杨戬如常来迎他，远远瞥见有个人愣在云端。

“解决了？”

“嗯。”

哪吒已经在喝茶了，而杨戬回身抬头，看了眼李翊离开的背影，心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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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的什么符，你可看清楚了？”

“不是玉虚符印，也不像碧游宫的，总不会是八景宫吧？”

“这世间倒也不止这几教，我们见得少罢了。”

“二哥你可看出什么了？”

“此人功力与你不相上下，若他藏拙，真实实力恐怕深不可测，”杨戬看着靠在床边的师弟，柔声道，“你要小心些。”

“为何是我要小心？”

“你敢驾驭一匹狼吗？”

“我能杀龙哎……”

“知道你厉害，”杨戬敲了敲他的额头，“我的意思是你得留个心眼，别太过信任他。”

“这个我知道。”

“他若对你不轨，尽管搬出我来。”

哪吒“噗嗤”笑了：“他未必怕你，和他比起来，二哥你当真是谦谦君子。”

杨戬随着他笑，想到白日里那个冒着寒气的眼神，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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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几日，杨戬派人暗中奔走，主要是打听重铸莲身、灵珠子托生的细节，顺带着问了李翊的来历，意料之中地什么也没查到。阐教十二金仙闭关的闭关，出走的出走，为这事惊动师祖亦是不好，玉帝见他来问李翊来历，倒是笑呵呵的，告诉他李翊是个可用之才，从小就闭关修炼，长在天庭外，不善交际。

“戬儿，你得多多包涵才是。”

“我倒不介意，”他垂头笑道，“就怕哪吒那边有什么。”

“哦？他对我们中坛元帅如何？”

“目前还好，哪吒对他尚不了解，我也担心以后会出岔子。”

“多相处自然就了解了。”

“外公倒是信任他。”

玉帝依旧眉眼带笑，抚须下棋，问了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的问题：“哪吒最近身体如何？”

“……有些贪睡。”

“……”

“请外公赐教。”

“上古宝珠岂是你能掌控的？劫难罢了。”

听玉帝口风不对，他登时冷汗直冒，脱口而出：“外公，您得救救哪吒。”

“能救他的不是我。”

“……”

“你心已乱，这棋是下不成了，”玉帝笑着看向他，“听到他要遭劫，便如此慌乱？玉虚门下教义为何，你都忘了？”

“护短。”

“……”玉帝没理他。

“若要我眼睁睁看着他遭难却无动于衷，那我也不配为人了。”

“哪吒与我说过，你俩一年之后便和离，若是为了夫妻情分，戬儿你大可不必做到这份上。”

他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公，您的意思是他与我没有夫妻关系，我便能置他于不顾了？”

“你俩交好自然是好的，我只是提醒你，你俩都是走过封神时期的人，该参得透天意，聚散合离本就是一瞬间的事，不可为他人乱了自身心境。”

“我和他已相守几千年，”杨戬捏紧手中的棋子，“如今您要我看着他……？”

“看来我得将他召回天宫了。”

杨戬没有说话，但面色已然垮了，再想在玉帝面前保持风度也是枉然。

“戬儿，你可知灵珠子托生是为了什么？”

“命定先行。”

“当年若不是三教共签封神榜，三界秩序当立，元始天尊不会舍得让手心宝珠托生下世。”

“已经千年了，”杨戬不解道，“既然让他做了一千年人，又为什么要让他返还本身？灵珠子是至宝，李哪吒难道不是么？”

“你情绪波动太大了，”玉帝抬眼看他，散了棋局，“自己先回去想想吧。”

“外公，你知道我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当喜春犹在，莫叹燕南飞。”

杨戬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失控了，但他没有办法，最终黑着脸回了灌江口，见到哪吒笑着从门里出来迎他，忽然悲从中来，心口郁结之气在瞬间奔涌而出，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抱入怀中。

“二哥？这是怎么了？”哪吒懵了，轻拍来人的后背，杨戬本就高大，此时弯腰将他整个罩住，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二哥你……”

“哪吒，咱俩不和离了好不好？”

他轻轻将人推开些距离，满心疑惑：“怎么了？这还是二哥先提起的，现下如何反悔？”

“可现下想来，你我成亲后相处甚欢，也多了不少在一起的时日，这样不是很好么？”

还有五月，一年之期便满了，这七个月来风平浪静，哪吒想起新婚当夜姑获鸟的预言，没有半分犹豫地摇了摇头：“不行，说是一年期满和离，二哥不能食言。”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不是，”哪吒拉着人进了屋子，调整了表情，“二哥当然待我好，可是咱们一开始就说了，这婚事是莫名其妙，你我都是被扯进来的，成亲之后还闹脾气拌嘴呢，早些和离，回到之前的状态，不是对你我都好么？更何况咱俩从前也是这样的，并不因成亲而改变，自然也不会因为和离而生疏。”

“如此和离与否也没什么区别，为何不能保持这种状态？”

如此就要好好和你说说理了。哪吒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二哥糊涂了，这兄弟岂能和成亲后的夫妻相比？你我成亲实是阴差阳错，倘若继续错下去，他日二哥若错过正缘，岂不是我的罪过？”

“你我礼已成，拜堂合卺一个不少，如何不算正缘？”

“二哥是不是在哪儿气晕了？”

杨戬没了耐心：“总之我不会在和离书上签字。”

“二哥你……杨戬，你耍赖？”

“任凭你如何说。”

“你我新婚之夜都不在一处，自然不算真夫妻，单凭这点我便可去求玉帝，撤了这婚事。”

“哦？你打算如何求？”

哪吒心一横，几乎咬牙切齿：“守活寡。”

“这话你该早跟你二哥我说，”杨戬突然钳住了他的手腕，目光骤然凶狠，好像想吓唬他，“你想和二哥做对真夫妻？那咱们今晚就如你所愿，免得你在我外公面前胡说八道，污了名声事小，让他老人家失望事大。”

杨戬的手劲大到他挣脱不开，玄功一开，他手腕上就像压了一座山。

“既然你怕守活寡，那我也不藏着掖着怕吓到你了。”

发怒的杨戬说起话来着实能把他气到冒烟，明明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来给他听的，但偏偏就是很有成效，他总想着某天要挖了杨戬这张嘴供在桌上。

“我再问一次，新婚之夜你见了谁？”杨戬把他摁到躺椅上，看似怒气不小，临躺下时却还没忘把软榻给他垫上。

“二哥你这样我脚容易崴了。”

“哪儿崴了？……你先说说你见了谁？！”后半句的音量陡然拔高，但是哪吒只想笑，杨戬自然是气他的，可是同时又宠着他，把他捧在手心，气他想逃，可又怕他化了。

“二哥为何如此笃定我与他人相见了呢？”

“你的气息。”

“二哥你是不是拿了狗精的内丹——”

“别转移话题！”杨戬的语气急切，眉头皱起，好像想把答案从他喉咙里逼出来，“你见过谁，做过什么，一五一十告诉我。”

“不然如何？”哪吒挑眉。

他恍惚了一瞬。前因后果尚不明了，哪吒还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体状况，而他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乱飞，数月过去，连个原因都没摸清，更别提解救之法了。方才玉帝劝他参透天命，不要再管这事，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给自己的提示——莫非哪吒这遭很可能无药可救，回天乏术？

他有太多的疑问，哪吒究竟遇到过什么人，为何会突然灵身分离，李翊又是什么来历，为何不清不楚地出现，还是自己露出充满敌意的眼神……他只想把这些谜团一个个解开，越快越好。

“二哥？”哪吒乌发披散，冲自己笑，一身水绿色薄衫与肤色相称，这衣料还是自己给他的。

他眨眨眼，榻上的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他一惊，伸手去抓，却触到了人的皮肤，再眨眨眼，哪吒的脖子被他用力地掐着，杏眼圆瞪，他骤然清醒，手犹如被雷击水烫过，立刻松开了。

哪吒似乎被吓到了，把脸别到一边，不再与他对视：“二哥，你该知道有些人不是我自己想见的，有些话也不是我自己想听的，成亲那晚我身着喜服，三界皆知你我已结为连理，我去哪儿都会遭人话柄。”

“那谁来见了你？”他把声音放轻了，试图安抚还靠在榻上的人。

“二哥可曾听过民间关于新婚那晚的传说？”

杨戬思索片刻，伸手过去：“起来吧。”

哪吒照常握住了他的手，垂头整理衣服，神色如常。他没再说什么，抛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后便推门离开了。

再问下去是问不出什么了，不如直接去找那妖怪。

在他踏出门槛的那一瞬，哪吒扶着屏风长吁了一口气，手指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好像还残留着杨戬手掌的温度。他一直信任杨戬，敢把自己的命交给他，杨戬也不止一次救过他的性命，可刚才那充满力量的一掐着实让他有种快断气的感觉，也让他第一次发觉，杨戬要杀了自己好像很容易。

可是“哪吒防着杨戬”这个句子本身就已经很荒谬了，天底下何人不知他俩的关系？

他之前还赞杨戬是谦谦君子，此刻眼前浮现的却是封神时期的渑池一战——他记起来了，记起了杨戬发起狠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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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把玩着手中的乾坤扇，大步迈入轩辕洞府，无视了群妖对他行的礼，视线扫过在洞内小憩的妖精们。这里的妖怪都由招妖幡统领，不在天庭的降妖范围内，但妖毕竟是妖，他的周身仙气和玄功依旧让这些妖物不敢近身，有的甚至不敢看他。

姑获鸟自他头顶飞过，高声鸣叫，后落地化为一貌美女子，正要给他行礼，他倚着身形优势几步跨过去，直接掐住了女人的脖子。

“二郎真——呃！”

他已经没耐心了，掐住了人的脖子，视线却未曾下移，手暗暗发力：“不是预言吗？也说给我听听？”

“真君，我只说了我看到的，并未添油加醋。”

“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您与三太子的姻缘属大凶，天时地利人不和，祸及双人，灾星亮起——咳咳咳！！”

“那你对他说了什么？”杨戬冷眼盯着趴在地下的姑获女，捏紧了扇骨。

“如实说了，但三太子比较在意您的安危。”

“没有别的么？”杨戬的视线依旧没有从她身上移开，扇骨在手心轻敲，节奏缓慢但有力。

“真君，预言也并非完全准确——”

“我问你还有没有看到别的？”

“看到……往常我不会看到这样清晰的内容，这次不知是怎么……因而不敢全说……”

“我再问一次，”杨戬缓缓蹲下，“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您满身是血，站在尸堆上笑。”

这答案出乎了他的意料，不过他很快接受了，顿了顿：“说我想听的。”

“三太子喝药，但是……但是没喝进去，还有您在睡熟的三太子身边施法，最后是您吐血……”

“然后呢？”

“……再没有了，没有了。”

“……”

“真君，此次与往日不同，我也不知道真假，只是照常做份内事而已，望真君恕罪！”

“你没罪，”杨戬的双眼失了焦，脑内一团乱麻，捏着扇子一步一步往洞外走，“以后若有类似感应，前来报我，做得好，我有重谢。”

“谢真君……”

他只看到姑获女伏在地上，嘴唇在动，似乎在谢他的不杀之恩，但他听不到她说了什么，好像短暂地失了聪，脑子里却一直在回放刚才姑获女所说的话——每一句都印证了他的猜测，每一句都与玉帝所暗示的契合。

他看着哪吒在黑雾中奔跑，前方就是悬崖，他开口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迈步想跑，却有一层结界将他与哪吒隔开了。

哪吒还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