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的时候,李近仍是不放心,硬要将人随身带着,安置在自己榻上才安心。
李随担心他睡不安生,夜里走了觉,好言相劝:“近儿,这娃娃浑身是伤,你一时睡迷糊了压着他怎么办?”
李近细想了想:“那我还是不睡了。”
李随:“……”
心里的苦说不出,李随赶忙补救:“也不是,近儿,咱家床那样大,你其实可以睡,你打滚都压不着他,真的,你放心大胆地——”
李近小手一挥:“爹,我意已决,莫要说了。”
李随泪流满面:“……”
夜里,李近直挺挺躺在榻上,果然不敢睡。偏头一看,撞进一双黑亮的眼睛,跟猫子似的,也睁得大大的。
“你怎么不睡?”李近惊诧万状。
一室寂然,李近忽然的发问惊得那孩子浑身一抖,好半天才稳下来,畏畏缩缩地:“我……我睡不着……”
他确实睡不着。
身为马奴却生性畏马,一匹瘦弱的老马轻轻打个响鼻,他就要咬紧牙关发抖半日。
因为这个缘故,即便做着整个马厩最脏最重的粗活,从他记事起,每天身上挨的鞭子还是比那些伶俐的马奴一年挨的还要多。
这样活到九岁。从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一觉。
今日被李近从马厩里救出来,平生第一次被人搂在怀里,平生第一次被人温柔地上药,平生第一次被人带在同一张榻上睡觉,不管哪一桩,都足够他睡不着。
李近来了兴致:“既然睡不着,我们就说说话吧,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缩了缩脖子:“不……不知道……他们叫我……小……小畜生……”
李近被这几个字堵得胸口疼,恶狠狠地骂他:“叫你小畜生你就答应啊?!”
这孩子被他吼懵了,缩着肩膀,眼睛里水气弥漫。
李近自觉语气重了,软下声调:“从今往后你跟着我姓,我叫李近,你就叫弗远好不好?李弗远,李近,一听就是好兄弟。”
李近对这名字很是满意,拿手扒拉他的小脑袋:“快喊我一声听听,喊我近哥哥。”
李弗远睁着大大的眼睛,磕磕巴巴地喊人:“近……近哥……哥哥……”
李近很高兴,捧着人的脸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很好,阿弗真乖,快睡吧,你要是睡不着,我就给你唱歌听。”
李近是真的唱起了歌儿,那是娘亲还在的时候,夜里唱给他听的歌谣。
李弗远虽然不明白唱的是什么,但李近歌声里的温柔却丝丝袅袅,萦绕心田。
李随趴在门外,听见这暌违多年的调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罢了,儿子既然喜欢,就由他去吧。
十来岁的孩子,对于饲养属于自己的宠物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大概就是像李近饲养李弗远这样吧。
最好的绫罗穿在身,最好的丹药吞进肚,关内侯世子,三代袭爵,食邑千户,捡回来的马奴,也能得享玉食锦衣。
李随真是应了他的名字,心疼李近自小没了娘亲,凡事都愿意随着李近的心意去,他只当自己又多个儿子罢了。送走李弗远的话再也不提。
李弗远身上虽是皮肉伤,但是几年下来,皮开肉绽,新伤裹着旧伤,单是将李弗远身上的伤治好,治到白皙光洁不留痕,足足花去一年的时光。
那个瘦小、干瘪的小球样的人,也慢慢长开骨肉,显出几分圆润饱满的神气,李近就开始教他射御书数。
别的倒没什么,御马却是万万学不会。
每次带他去骑马,李弗远都站得远远的,抗拒得了不得,真是拖都拖不过去。
一院子的人就看着这两个少爷对峙着,一个疾言厉色,动手动脚,一个任打任骂,岿然不动。
有次李近气得急了,抬手就扬起马鞭,李弗远脑海里似乎已经久远的记忆还来不及涌上来,身体就先下意识地瑟缩起来。
李近动作一顿,脸上现出痛悔的神色,拥他在怀里,轻声说着:“再没有下次,再没有下次。”不知道是在安慰李弗远,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是谁定下规矩李弗远就一定要学会骑马呢?并没有人。
李近不过是依着自小的教养依葫芦画瓢,想着自己会的,总该都教给他。
既然阿弗不愿意,他这个做哥哥的只能加倍努力,往后好生护着这个没用的弟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