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我揪住花白胡子的太医令质问，回应我的只有一筹莫展的沉默。

雷雪城楼过后，陛下的心脉遭受莫名震荡，加之哀毁过度伤上加伤，已连续数日昏睡不醒。每每喂药，不得不先以金针强刺穴位提振一丝神智，方能勉强吞咽些许。便是如此，人身上如今也已是没了半点热气，脉象浮乱已极，再这么拖下去怕是撑不过三五日光景。

太医令说，唯有先让陛下醒过来，事情方才有转圜的余地。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能醒。

翩然已在叛军围城时以命换命救叶清宇将军而死。还有谁能在命悬一线之际拉我陛下一把？我站在后苑秋千旁，仰望那截万年前神魔大战中崩落凡间的天柱遗迹，漫天飞雪扑向我，如同深深的无力感试图将我淹没。凡人的力量，终归是太渺小了……

念及此处，我晦暗的识海中忽有灵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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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卧病这些时候，我知他并非像先前初为长钉所伤时那样全无知觉。与其说是昏迷，不如说是深陷梦魇之中不得脱身。

我将护心鳞从锦囊中取出，置于他松松蜷起的指间，又将自己的掌心覆上去。

那蛟龙能造出般若浮生，想这法宝或也能送我入陛下的梦中。

神君在上……呃……

我别无他法，只有在心中笨拙地默念：你曾几次护过他性命，想必也不愿他这么死去。那么能不能，再帮我们一次。求你了神君。你能听见吗……

那护心鳞原本如冰如玉、触之微凉，陛下的手亦是冷的。可此时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掌心交叠之处在微微发热，有种说不清的温厚力量自那里一路沿着我的手臂向灵台游走。我胸中鼓动，急忙依着那股力量的指引，俯身下去，轻轻抵住陛下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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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盛国叶家府邸？

我站在檐廊下。掌灯时分，每一间院落里都透出暖色光亮，映出窗内隐约的人影，被外间的萧瑟冬夜一衬，显得格外温馨。

我正自摸不着头脑，忽听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簌簌。

我回首，只见身侧是一片冰封雪覆的湖面。一个少年倒在湖心。

少年身上的衣衫单薄得惊人，被刺骨寒风轻飘飘地掀动。

未及多想，我正要冲上去查看，只见一个绿衫少女快步跑到近前，跌扑在地摇那少年的身体。少年全无反应，被费力地从冰面上拖起。

这时候我才看清，那正是当年在叶府为婿的陛下，和叶二小姐。

——所以这里，已是陛下的梦境！我进来了！

那么眼前这一幕，便是从前我单是听说都揪心到不行的那段，被罚跪冰以致险些丢了性命的往事了？

竟是二小姐救他回去的吗。下命令的人不就是她吗？可她的焦急又不像是假的。

我悄悄跟上他们，一边小心隐蔽一边费力窥看。尽管知道是梦，仍忍不住担心他。

后来我发现是我多虑了，这梦境中的人根本就看不见我。于是我便再不顾忌，只管尽情地观览他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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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他浑身冻僵失温，被她手忙脚乱地塞进浴桶里抢救。

看见他夜里发起高烧，她爬起来给他裹厚被子喂药敷额头。

看见他被家丁欺负，她打掉他送到嘴边的泔水，拉他到饭桌边坐好，盛给他满满一碗香喷喷的米饭。

看见他被人冤枉偷窃，锁在柴房里饿得奄奄一息，她找来郎中为他看诊，一点点照顾他吃下东西。

看见他被梦妖掳走，她抓住他死也不肯放手。

看见血鸦作乱的婚宴上，她逆着逃窜的宾客冲回他身边，不顾一切地将他护在身下。

看见她送他棉衣，又呵斥了恶意割破他衣袖的兄长。

看见她带他走上除夕热闹的街头，看杂耍，买爆竹，向他嘴里塞进一颗饴糖。

看见她团了雪球砸他，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做“玩耍”。

看见她教他画见生符，他在她睡着后，召唤出了满天的星星。

看见他微微凝眉，懵懂地问她什么叫做喜欢。

她说……

喜欢就是，不想让他死，想跟他呆在一起，看不到他会着急，看到了就会高兴呗。

看见他眼睛眨了眨，像有见生符中的星星落在了里头。

……

我……似乎有一点懂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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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光景随心念流转，我终是被投掷到雷云密布的城楼下。

这一次不见了二小姐，只有陛下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雪中。

他寻寻觅觅，赤足而行，先是去了二小姐在王宫中原本的住处，望着物是人非的空室发怔。许久，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踉踉跄跄地朝冷宫方向跑去。

冷宫经叛军一番劫掠焚烧，早已成了一片废墟，正在被漫天飞雪徐徐埋葬。陛下扑进焦黑的残垣瓦砾之中疯了似地翻找：叶夕雾，你在哪里，是你自己说不会离开我的，你出来，快出来……

他手脚都被划破了，脱力地不停跌倒，翻遍所有断梁残柱也找不见她的影子。

我再也看不下去，冲上去攫住他双臂，迫使他停下来：陛下，别找了，她不在这儿。

他转动漆黑濡湿的一双眼睛，缓缓看向我。

我猛然意识到，此时我竟是能够触碰到他的，他也看得见我。怎么回事？

……廿白羽？他似乎花了些力气才将我认出：你知道她在哪里？

那一瞬间，仿佛有云端的磬音贯通我的灵台，我忽然意识到，破局之机便在此刻了。

我知道！我双手将他抓紧扶稳，引着他缓缓随我站起：我知道叶二小姐在何处。陛下，我带你去找她。

他一瞬不瞬地凝住我：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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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睁开眼，护心鳞的金色光芒正从我们眉心相抵处徐徐散去。

陛下，陛下你醒醒！我握着他的肩膀摇了摇，他深深皱眉，继而呛咳出声。

他心口必定是又在痛了，自那日以后他但凡醒着，就无时无刻不受那钉子的折磨。

可此时我已顾不上其他，开心得泪眼模糊：陛下你没事了，你总算醒过来了！

他意识迷离，好半天才将目光聚拢在我身上，无力地攀住我的衣袖，近乎无声地问：叶夕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