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碧瓦朱甍中呆得久了，冷不丁一出来当真是恍如隔世。
想当初，我就是像这样带着一队月影卫兄弟从夷月族出发，翻山越岭日夜兼程，去往盛国寻找主上的。如今又是我们同样一群人，就要带着我们的主上回家了。
风轻云淡，天高地远。队里一个兄弟忍不住出声哼起了夷月族古老的歌谣，引得其余人纷纷开口相和。那歌声苍凉如月，月下萤火浮荡，正如浩浩汤汤的幽冥川中自远古而来的先祖魂灵。
主上拨开帘子朝外看，我忙的引马上前：主上，吵醒你了。
你们在唱什么？
是《夷月谣》，咱们族人从小听到大，个个都会唱。
夷月谣……他喃喃：我听了觉着熟悉，仿佛很久之前有人唱给我听过。
他四下里张了张：这是何处？
已经能看到弱水了。我指指不远处的河谷，难抑心中的兴奋：再有半日路程便可到家。
我回头，却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他身上的伤病始终没能养好，那日在火场中又呛了烟气，这一路上断断续续地发热咳嗽。
可是颠得不舒服了？我忙问：要不要停下休息一会儿？
他想了想，才答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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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就地休整，我把主上从车里扶出来。
如今不再戴冠束发，青丝松松地散在背脊，我才发现我家主上的头发也是带点自来卷的，我们夷月族好多小孩子天生都是这样。这会儿他身着寻常素色衣袍，款款地往那儿一站，便是如假包换的我们族中最俊美的少主人了，我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我故作镇定地把眼神儿从他脸上撕下来。
稍微走动，便到了弱水之畔。脚下的河谷望之弥深，遍布着族人设下的结界。河水色彩奇诡，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岸边被水波拍打之处寸草不生，唯有黑色碎石呲呲化着青烟。
主上低头望了一会儿，感叹道：早听闻弱水是一条死河，弱水之中生机断绝，无论神魔都不能存活，如今一见，果真是如此。
我点点头：老族长说过，弱水虽是死河，但这世上有死才有生，有阴才有阳，一切事物都是互为表里、相对相生的。若是没有这条死河，便也就不会有外面那些润泽山野、生发万物的生命之河了。
互为表里，相对相生……从没有人给我讲过这些。他轻阖双眼，如有所悟：族人世代隐居于如此偏僻之处，就是为了守护这条河吗？
主上你看这些结界。我指给他看：相传万年之前神魔争斗，以致人间大地动荡，弱水泛滥，沿岸数百里生灵涂炭。当时的族长和大司祭机缘之下得到指点，以鲜血为引布下结界，这才使得弱水重归河道，同时也防止误入的生灵枉送性命。从那以后，夷月族人的命运便世代与弱水相连了。
不过说起来，这弱水的用途也是不少。除了可以淬炼武器、加持符咒，以一定比例兑以清水还可杀灭害虫、治疗毒疮，制成冰匣则可保鲜食……物。我一时说顺了口，扭头悄悄给了自己一嘴巴。
主上没有怪我，反而轻轻勾了勾嘴角：没想到这幽冥之水竟也能派上这么多用处，咳咳……
主上，这里风大，咱们回吧。
他没动，神色渐渐黯然：我虽是夷月族人，承蒙你叫我一声少主，此生却从未曾回过母族，未曾为族人做过任何事。
主上此言差矣。夷月族毗邻景国国境，先王仗势欺人连年来犯，这才有了公主和亲一事，以致主上流落在外多年，吃了这么多的苦。自从主上做了国君，治下四海平宁，族人得以安居乐业，再不为兵祸和苛政所扰。
我帮他紧了紧外袍，虚揽着他转身朝回走：再说这不是就回来了吗。夷月族本就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今后便一直留在这里……
白羽，我……他打断了我，却也只是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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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早已派了鸟兽传音回去，傍晚一队人马抵达的时候，现任族长和大司祭已经带领族人在路口恭候了。主上方一从车里出来，众人便齐齐俯首行礼。
他是景盛一统的开国君王，领十方军士，受万人朝拜。可如今却在族中妇孺的簇拥之下动容不已，快步上前将他们一一搀起：不要拜我。烬，受之有愧。
族长上前道：自先公主离世，这十余年来族人无一日不在牵挂主上的安危冷暖。如今主上平安归来，是我夷月族之大幸。美酒佳肴均已备妥，为主上、廿首领和月影卫兄弟们接风洗尘。
主上未及反应，便被整个人拖走塞入了袅袅升平的丝竹管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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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姐为首的年轻姑娘们在席间兴奋地交头接耳。我姐因为早先在船上见过主上一面，俨然成了女孩中的风云人物，我离大老远就看见她翘着的尾巴毛都快高过房顶了。
我从人堆里把她扒拉出来：你们这是闹的哪出儿？王后新丧，主上尚在病中，不是叫你们不要大张旗鼓地摆酒摆席吗。
我姐拿白眼翻我：这我哪管得住。族长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啥啥不行，喝酒第一名。主上回家这么大个由头，他不借机狠狠摆这么一顿那才是乌鸦报喜弱水倒流的怪事。再说了，这迎接的又不止你那个主上一人，这么多月影卫兄弟今夜与家人团圆，还不许大家乐呵乐呵了。
我说不过她。我从小就说不过她。行，都她有理。
越过欢闹的族人，我看见主上默默站起身，想叫族长借一步说话。
而那个酒懵子自然是已经喝懵了。
主上交流不成，反而险些被人勾住脖颈子灌酒。
我看不下去了，挣出人墙赶来救主。刚把族长从他脖子上摘下去，一转眼他腿上又挂了个小屁孩。
小屁孩闪着一双星星眼：大哥哥，他们说你是公主的孩子，是我们夷月族最高贵的血脉，好不容易才回来的，是真的吗？
是……
你会成为我们的新族长吗？听说你会很厉害的法术，可以打败千军万马，一定能保护好所有人，对不对？
……
我薅着后脖领子把他提溜下去：搁这瞎闹什么，找你阿妈去。
小屁孩做了个鬼脸跑了。
我护着还在发怔的主上就往外走：不用管这帮人，且让他们自己玩乐去。我带你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