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腾的水汽绕过屏风,不断向卧房深处弥漫。
药浴的水烫极了,是单伸一只手进去都灼痛难耐的程度。可主上整个人,自胸口以下全部都被浸没在深褐色的水面之下。
这是巫医想出的逼毒的法子。我已守着主上在这浓苦滚热的药液中煎熬了一个时辰了,他汗堕如雨呼吸急促,昏迷中也难受地紧锁着眉心。
再忍一下,再坚持一下……我也不知道是在劝他还是劝自己,他总之是一声没吭,倒是我,第五六七八次把险些栽进水里去的人捞回来的时候终于把持不住了:大巫你再给他诊一次脉,是不是差不多了,再这么泡下去人哪儿受得住啊。
巫医从水中捞出主上一只手臂,沉默着探了半晌,又一语不发地将之放回了水里。
我干着急也没用,足足又守了那不断添着热药汤的浴桶半个时辰,这上刑似的疗程才总算是熬到了头。
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把人从水里抱出来,将湿透的里衣换下。不止是热水泡的,他自己也在发烧,连吐息都灼人。
怎么会这样?我揽着他虚软得不像话的身子,心焦地问巫医。
巫医探了探额头,又细细诊过一遍脉象,只道性命已无碍,待烧热退去人便能醒了。
我将信将疑,试着用小银勺喂他喝药,好在这一次没再洒出来。慢慢喂过一盏药,
我便又被赶到一边看着。巫医施针熏艾,直忙到天蒙蒙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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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醒过来的时候我正用冷帕子帮他退着烧热,他口中念着二小姐的名字,忽然微微打了个激灵就睁了眼。
主上,主上你醒了!你觉着怎么样了?
我这是怎么了?他搞不清状况地揉了揉眉心,挣扎了几下却没能爬起来。
等我把他扶起来靠稳,他仍在迷糊地努力思索:我记得遇见了族长,他约我一同散步,边走边说了许多话……打谷场视野开阔,他兴致很好,解下腰间酒壶要与我对饮……后来的事我就……
这话我如今听着不由心底发寒。那打谷场地下设有捉妖阵法,族中每每遇上大型妖兽侵扰而人力不足以制服的时候,便会将其诱至法阵中抓捕诛杀。族长他故意带主上去那里,想是为了防范他不肯饮那毒酒而留的后手。
是族长他……我不想给他心里添乱,便避重就轻道:族长他不知你心脉有伤,因舍不得你下那幽冥川去,便在酒水中掺了迷药,想让你睡上两天错过冥月之门开启的时机,这才害主上遭了罪。
他闻言蓦地一惊,眼中迷蒙顿时散尽: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主上莫慌,才过酉时。你烧热未退,安心歇息便好。
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略一沉吟又忙问:大司祭可知晓?
我摇头:瞒着的。除了巫医和我,无人知道此事。今夜祭祀事宜一切照常,主上放心。
他这才放松下来,点了点头,脱力地靠了回去:白羽,幸亏有你。
此时毒性虽解,药性却未退,再加上旧伤发作,想必他浑身都难过得紧。我谢谢那老匹夫干的好事,这三个月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气色这下子去了个干净。马上就要孤身去闯幽冥了,前面会遇到什艰难险阻还全未可知,我甚至都没能好端端地送他这一程。
你怎么了?他语含惊讶。
我扭过头去掩饰发烫的眼睛:主上你……不怪族长吗?
他说话还没什么力气,歇了片刻才轻轻道:不会。活人要下幽冥川,在常人看来必定是件难以理解的事。更何况我曾是景国的国君,亦是夷月族的少主,如今为了一己之私,便要弃国家、弃族人于不顾,族长他难以接受实乃人之常情。
主上你别这么说自己。你虽是国君,是主上,但你首先是个人。人皆有情,没有人会面对至亲至爱的离去而无动于衷。是去是留、去往何方,这些事你有权自己决定。无论你如何决定,白羽都永远与你站在同一边。
他静静听我说完,清亮的眸底有水色浮动。
白羽,你多大了?我从前好像都不曾问过。
我一怔:下月过了生辰,就十九了。
我们是同年啊。他展颜,似乎小小惊喜了一下。
他这反应给我整不好意思了。我一个挠头。
那么他日重逢之时,便不要再叫主上了。他似欣慰似叹惋:我们做兄弟吧。
主上……
我从小一个人长大,抚养我的人惧怕我,维护我的人疏远我。可上天厚待,让我得了你这样一个知己兄弟。我于这世间,再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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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
我随主上缓步来到弱水之畔。祭坛上,大司祭不言不语举头望月。
渐渐地,满月皎皎的面庞上出现了一小块阴影,那阴影越扩越大,徐缓却一刻不停地将月盘蚕食。
鼓乐起,大司祭口中吟诵起咒文,祭坛下的众人在《夷月谣》的歌声中起舞。主上割破手掌,鲜血滴入弱水,子时至。
天上长月烬,水底冥月升。十二轮银盘自幽冥浮起,一时间让人分不清何处是水面,何处是天宇。
族人们停止舞蹈,纷纷虔诚地跪伏在地。
主上正要举步,那个曾在接风宴上缠着他说话的小孩子跑上前来拉住他的衣摆:大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主上垂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头。他知道,身后的族人们也在等他回答。
哥哥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拾起小孩腰间的玩具月影弯刀塞进那只牵在他衣角上的小手:所以你要快点长大,替大哥哥保护族人,好不好?
好。
他向台阶下走去。
主上,我等你回来!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若是等不到,我便带着桂花酿去寻你。
我的主上,我们夷月族最俊美的少主人,亭亭款款地立在一片银白月色中回首:白羽,一直以来,多谢你了。
他最后看了看我、握着玩具刀的小孩和身后的族人们,转身义无反顾地踏入弱水,消失在十二轮冥月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