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静安好,就会给人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一晃眼,三月时限已到。十二轮冥月即将在明夜子时,时隔五百年再度于弱水上空聚齐。
我带领月影卫众人协助大司祭做着仪式最后的筹备工作,尽量把自己淹没在忙碌中,不去想那已近在咫尺的别离。主上信任于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默契地不曾提起此事,全交与我和大司祭去料理安排。
我告诉自己,既然已经决定协助主上完成心愿,那么无论再怎么不舍,都必须要坚定。这或许,就是我能为主上办的最后一件差事了。
弱水之畔的祭坛已设好,万事俱备,只等明晚了。我盯着那暮色中的祭坛看了一会儿,到底没能抑制住心中的酸涩。离别尚未来临,可我好像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对了,主上今早出门前说,晚上要约我一同饮酒叙话。我忙着与自己的情绪缠斗,竟险些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我急急忙忙去酒肆打了两壶上好的桂花酿回去找他,结果他不在房中。去田间找,刚刚结束一天劳作的族人正收拾农具准备回家,说是午后便没见着他人了。半路又遇见我姐正带着姑娘们排练明天祝祷的舞蹈,有人说白天看见主上跟族长走在一处,两人似乎是往打谷场的方向去了。我便去打谷场,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个人影。
会不会是去了族长家?我问门口的亲卫:主上在这里吗?亲卫说不在。
那族长在家吗?
族长多饮了几杯,此时已经歇下。
哦……
这会儿天都黑了,主上会不会已经回去了?我掂了掂手中的酒壶正要转身,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屋里点着灯,窗上隐约可见族长夫人在内走动的身影。夫人管得严,平日若无特别的由头,族长从不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喝酒,更何况喝到醉倒在家里?
事情有异,这亲卫在故意骗我。
为什么?跟主上有关吗?
我假装离开,绕至后院墙角后,遣了夜莺悄悄探查。透过夜莺的耳目,我发现族长果然没有喝醉,清醒得很,正像块石头一样端坐在卧房内。
夫人在他面前转来转去,状若惊魂不定。
发生什么事了?正疑惑间,乍然听到他们竟提到了我。
“若是让廿白羽知道了可怎么好?他一心护主,到时候你这个老东西吃不了兜着走不说,还得连带上我和小顺!”
“小顺不是已经送去他外婆家了,哪里就连带到他。”族长烦躁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转悠得我头晕。我有什么办法?如今万年时限已过,谁知道魔族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若真让他进了那幽冥川去,冥月之门一关,五百年间神魔也进出不得。到时候夷月族交不出魔胎,倒霉的岂止是你我!”
“那你当初便不要同意他回来呀!这天下之大随他呆在哪里,只要不靠近那弱水结界,没有秘法相助,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入得了那神魔莫可奈何的冥月之门?”
“他是先公主的血脉,是我族名正言顺的少主!他流落在外受苦多年,一昔归来,我有什么理由将他拒之门外?再说天生魔胎亦非他之过,乃是万年前先祖向魔神交换弱水封印之法的因果。”族长重重叹气,“只是我没想到,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心志竟这般坚定。数月以来,无论我怎样旁敲侧击,向他叙说那幽冥之水蚀骨之痛、幽冥之路有去无回,他仍是执意要去。”
夫人急得跺脚:“这可如何是好!”
“人都在这儿了,还能如何是好。”族长咬牙道,“只要撑过明晚,待十二冥月散去,他便是要去,也只好再等五百年了。而五百年后……”他朝天吁出一口气,“无论是你我还是小顺,我等凡人皆已化作尘土,什么契约什么魔胎,就随他们去吧。”
“可魔胎之事只有族长之间代代口耳相传,其余族人概不知晓,待明日祭祀之时主上没有现身,廿白羽和他一手调教的月影卫怎会善罢甘休?”
“事到如今,只能先把时辰拖过去再说了。”族长抓了抓头皮,“我又没有伤他性命,那药不过是能令他睡上两日,待人好端端地醒过来,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话音未落,夫人的陪嫁丫头惊慌失措地从里面跑出来:“你们快来,主上看着有些不对!”
我在墙外正自震惊又困惑,只明白他们要对主上不利,一听此言不由得浑身一阵战栗。什么也顾不得了,我丢下酒壶翻墙入内,从灶房天窗潜入,尾随他们进了藏于卧房地下的密室。
我从小在族中长大,竟不知族长家中竟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密室之内灯火昏暗,石壁刻满符咒。室内仅有一案一榻,主上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榻上,双腕双足皆为弱水绳索所缚。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忍不住大喝出声,众人回头看见我,全部惊呆在原地。
那丫头离出口最近,伺机想跑,被我反手扭做人质:把绳子解开!
这弱水绳索非特定咒语不能解脱,而咒语只有施咒者本人才知晓。
族长气得面红耳赤,无奈小妾被制,只得捻指念诵解了束缚。
我丢开那丫头抢步上前,这才看清主上的状况。他面色苍白意识全无,胸口的起伏微弱又不规则,掐住脉门一摸,竟是气血逆走心脉断绝之兆。
族长掌灯哆哆嗦嗦地上前,跌足大叹怎会这样,那毒药药性温和,无非让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万万不该如此啊。
我急得发疯:主上心脉受过重创,至今仍在疼痛流血,你不知深浅胡乱下药,这是要他的命!解药在哪?还不快交出来!
族长也是吓呆了,颤抖着摸出丸药交与夫人研碎化在水中。
我把主上扶起,可他已几乎不能吞咽,药液好不容易喂进一点又尽数和着血呛了出来。怎么办……
从前在王宫中战场上也就罢了,可这里是夷月族,是我们的家啊!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们都九死一生地回到家了,竟然还会再度落到这般境地……
我挥手念咒捆了族长三人,直接夺走他整瓶解药,打横抄起主上便走。
族长大声疾呼:廿白羽,你目无尊长!快放开我!
我头也不回:今日廿白羽便以下犯上把你这鼠目寸光的老匹夫捆在这儿了,若我主上有个三长两短,我还要大逆不道取你狗命。你且清醒清醒,祈祷他平安无事吧。
我疾步踏入夜色,没有惊动门口把守的亲卫,一面驱使乌鸦传唤巫医,一面几个起落纵跃而去。
身后,族长灰心之下自嘲的喃喃从夜莺之耳传入我耳——
“我确实胸无大志目光短浅。当年老族长一脉凋零,才轮到我临危受命坐了这个位置。这些年虽没什么建树,但好歹在乱世中保全了族人的生计。你当我有什么心思?我一介凡夫俗子生年不过百,无非是想每日喝点小酒,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
我无心聆听,意念一转便将这通感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