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这修炼学习、刻苦用工之事，我敢打包票，无论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这天底下若我主上说自己是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
听乌鸦说主上当初在叶府为婿的时候，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天天爬到漏风的小阁楼去抄经看书呢。后来在景国为王期间，我那叫一个眼睁睁看着他三天脱一层胎五天换一副骨地突飞猛进，文治武功两边都没落下，直卷得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一个瞌睡也不敢打不说，连他养的那只笨老虎都支棱了，天天搁那练习捕兔子。
以为幽冥之水五百年的冲刷会把他这股子精气神冲掉？啧啧啧，天真。这不，伤还没好全，就已经开始通宵达旦地打坐练功研读典籍了。
不照山气候潮湿，那藏书楼常年见不着太阳，内里飘散着一股霉味。我怕他天天泡在里面再给熏坏了，便自告奋勇帮他把想借阅的书一批一批地搬回我们的住处来。主上读书速度很快，灌入灵力凌空几个翻阅知识便进了脑子，没半年的工夫就几乎把藏书楼整个搬了一遍。
然而比起读书，以心御剑的修习就显得不是那么顺利了。主上当初唤醒南枝之时，一心想要为婆婆了却最后的心愿，一时间灵台澄净全无杂念，这才使得枯梅着花、神器显灵。然而若要以心念持久且自如地御使飞剑，似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他每每将南枝置于身前凝神打坐，总是不出片时就面露痛色，如若强撑下去甚至会突然呕血，以至于难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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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抱书回来的路上因为给两只小树精拉架耽搁了，回到住处之时天已全黑，远远看见主上没有点灯，心里觉得奇怪，紧走两步看清情形差点没把我吓死。
南枝光华黯淡，映照出主上侧伏在地一动不动的身影。灯盏打翻在一旁，一只乌鸦正围着他焦急地扑腾。
我把书一扔，扑上前去把他扶起在怀里，他浑身发冷，丹腑内仙灵紊乱，人已经全然没了意识。
因着治愈之术无论仙魔都可施展，这些日子我已跟藏海偷师过不少，情急之下凝出灵流想为主上疗伤。却不想那灵流方一触及他心脉，一口鲜血就猛地自他喉间涌出，险些窒住呼吸。这吓得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也忘了师尊他老人家听不懂鸟语，只顾撵着乌鸦速速去寻他。
师尊御剑而来，落地的时候整个人就还蛮狼狈的，发冠都被乌鸦叨歪了。
主上在浑厚灵气的包裹下悠悠醒转，师尊不叫他说话，继续以灵力在他经脉中游走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才慎重收势。
九旻，为师平素是怎么教你的？修习心法，心防未破便不可用强。方才若不是白羽及时发现，一旦伤及丹腑，非但这半年来的修为要报废，往后修行也会受影响。你可知其中利害？
主上缓了口气，欲撑起身来施礼，又被果断按了回去，只得低声道歉复又道谢。
师尊脸上的严厉到底没能维持多一会儿，一屁股坐在榻边又是唏嘘又是顺毛：这手咋还这么凉呢，告诉师父，还有哪里疼？
主上摇摇头，神色郁郁。
师尊仍是执起他一腕，自脉门处继续注入温和的灵流，帮他调理着脏腑间的余痛：你体内自带仙髓，修炼起来本应事半功倍。可你入我门下这么些日子，境界却始终难有突破。九旻，我问你，你为何运气迟疑，不敢激发全力，又为何心门不敞，无法做到意动神随？
主上垂首道：您说要破除迷障，执念才可化为信念，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我叫你静心、破困，并非叫你舍弃过往。师尊恨铁不成钢似的拍了拍主上的手背：咱们逍遥宗的心法教义乃是随心任意，谁告诉你要六根清净了？
主上一怔，眉宇间有心事重重：可我破不出这牢笼，也看不清前路。就像在这山中，始终被雾霭笼罩，迷障遮眼，喘不过气……
师尊闻言，点头思忖片刻：也罢。你且先养着，待雪融之时，我带你们去衡阳宗串个门，登登高，散散心。
他又看向我：昔年水神殒落，化身天下七十二湖泊大泽，其中长泽山天池乃是众水之首。那里非但风光甚美，更有净身涤髓、养护元神之效，正好把小白羽丢进去涮涮，去一去周身魔气。
……我听着怎么好像有点不怀好意捏？不过一想到可以跟主上一起出门春游，那当然还是开心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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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这一病，家里反而比往常还热闹了许多。
藏海师兄自不必说，主上初来逍遥宗便是他在照料，一来二去自然也同他最熟识，其他对这个天资过人但深居简出的学霸小师弟好奇已久又不好意思单独登门的师兄们起初都是托他给引荐来的。大家一听说小师弟病了，不由得大惊失色，纷纷提溜着灵药仙果前来投喂，家里的小茶案都快堆不下了。
毕竟由于用功过度以至于把自己累到病倒这种事，在逍遥宗弟子中算得上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这阵子因被师尊暂时封印了心法，主上除了跟前来探病的师兄们叙话，大多数时候只能倚在榻上翻翻书。病中精神不济，时常手里握着书卷就朦胧睡去，有回一睁眼看见一个眼生的高大弟子正抱臂站在榻前直勾勾盯着他，不由得怔住了。
他身上并无杀气，但眼神也着实不善：你就是师尊新收的徒弟？
主上坐直了身子：是。
那人毫不废话，直接将佩剑向前一递：你起来，我们比试一番。
主上垂一眼那剑，淡淡道：我为何要与你比试？
听闻你天资过人，入门半载便已大有进益，藏海藏风皆不是对手。我闭关方出，自然不能不领教一下阁下高招。那人说罢，剑鞘呛啷一声已弹开半寸。
我本能地抢步上前拦在中间，隐约认出此人便是当初与公冶寂无比剑落败的那名逍遥宗弟子。原来那之后他直接闭关修炼去了，难怪眼生。不过这人怎么回事，逮谁跟谁约架吗？属斗鸡的？
这一次还没等主上开口应答，藏海和藏风从外面匆匆赶来：大师兄！使不得使不得！
藏海将人拖住，藏风一面把剑鞘摁回去一面赔笑向我俩解释道：这是大师兄藏林，醉心剑术，逢见厉害的就忍不住上去跟人比试，实际没什么坏心。
扭头又劝藏林道：师兄你快省省吧，知道你上回又败给公冶寂无心情不好，可也不能拿同门师弟撒气不是？没看见小师弟有伤在身，这会子师尊都不准他运气呢，哪里能禁得住你跟这儿连吵吵带比划的？
藏林不服道：年纪轻轻的大好儿郎，不过是模样俊一点，哪里就被你们当做是纸糊的了？如今公冶又回衡阳宗探亲去了，我出关寻不见对手着实手痒得很。再说仙门比试向来点到为止，我又没有要跟他搏命……
苍天嘞大师兄，就你那个所谓“点到为止”……
我跟你比试。
主上声音不高，仍使得争执中的几人唰地回了头。
藏林顿时眼露精光：这是接了战书吗？
主上站起身来，面上无有波澜：阵前之战，岂可不应？
一瞬间，面前仙门小弟子的身影与那五百年前振长策而御宇内的少年帝王两相重合。五百年光阴磋磨弱水淬锻，他身上的锐气未减，反而被磨砺出一层名剑般和光同尘的气韵。
好，有骨气！藏林说着上前一步。
不过这个武呆子到底还没呆透心儿，大约是看出主上确实气色不佳，略一迟疑，伸手捉住他碗脉探了探，皱眉道：还真是伤得不轻……你到底怎么弄的？
没什么。主上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心志不坚，打坐岔了气。
藏林收了剑：我藏林一向行得正站得直，不想趁人之危。这样吧，待你痊愈之时我们再来比过，日子你定。
主上也不多推辞，略一思忖，答道：七日后。
好！藏林大手拍拍主上肩膀：那小师弟好生休养，七日后我们香炉峰照影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