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水镜本是上清神域的清气之眼所在，此刻却被浓重到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浊气所笼罩。
离得老远便见灵台上空已经斗做一团，金银的灵流和黑红的魔气激烈碰撞之下，四方天宇都随之震颤。定睛细看，我分辨出正与姒婴对战的乃是主上和翩然，还有一人，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二小姐？？
那手执箜篌衣袂翻飞的身影，与那夜藏书阁前一闪而过的女弟子的背影相重叠。我正欲疾走向前看个清楚，只听主上激战中分出神识来传音叫我：不许靠近！
我猛地刹住脚步。这才反应过来，此时如若再往前走，必定会暴露在姒婴的视线范围之内。
只这心念一动的刹那之间，悬停在灵台上空的姒婴魔气暴涨本相毕现，竟拼尽全力破开水镜封印，将洗髓印从中吸了出来！
主上与翩然正全心全力与魔气相抗，二小姐飞矢一般射向水镜，抢在姒婴之前抓向了正徐徐脱离束缚的洗髓印！
却不料，变故陡生。
就在二小姐的手指刚一触及那魔气浑厚的魔神之心的瞬间，二者之间骤然爆出一声巨响，转眼人已被弹出数丈开外，直直朝下坠去。
“叶夕雾！”“苏苏！”
主上不顾一切地御剑追向那抹坠落的身影，同时地面上本在打坐疗伤的公冶寂无也起身迎了上去。
主上终究晚了一步，二小姐落入了公冶怀中，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公冶口中不住唤着“苏苏”，立刻将二小姐的身体摆正开始疗伤。
而此刻尚在空中的翩然独力与魔气全开的姒婴对峙，已经渐渐难以为继。
姒婴言语相激：狐狸，当初你为逃出荒渊甘愿自断两尾，我还当你是个有胆识的。如今又是三百年不见，你这修为怎的竟半点不见长进？莫不是色令智昏，又给哪个男人蹉跎了去？
翩然法力虽有不支，嘴上可毫不示弱：老娘长不长功法爱不爱男人，与你何干！
姒婴媚眼一眯：哟，说中了？这次又是看上了哪个短命鬼？让我猜猜——该不会是那个逍遥宗的奶娃娃吧？可你看他此刻可是朝着那边那位仙子去了……
翩然冷笑道：说中个屁。三百年不见，我看你这俩眼睛也依旧是白长的，编排人都编排不到点子上。
我急忙呼唤主上：翩然快支持不住了！
主上如梦初醒，最后向公冶和二小姐疗伤之处看了一眼，转身化作一道银光向洗髓印飞去。
姒婴无心恋战，爆出全力击退翩然，一把将摇摇悬在半空的洗髓印吸入掌中。南枝瞬息化出分身无数，银光流转的牢笼将姒婴围困在中央，眨眼间主上已攻至近前，与姒婴红伞斗在一处，金石相击不绝于耳。
正眼花缭乱之际，激战中的姒婴仿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拼着被南枝刺伤一臂，反手轰出一团浓黑毒瘴。
主上退避不及，忽地被什么劈中了似地浑身一震，当即踉跄呕血。
正在这时，一道强劲的结界倏然展开，将毒瘴尽数隔绝在外。只见师尊挥洒着浮尘从天而降，漫天剑意直朝姒婴逃窜的方向追将过去。
主上被翩然揽在怀中落回地面，人却双瞳赤红未曾清醒，任她怎么呼唤都不能回应。师尊见状，果断以指尖血抹在主上额头，仙灵大涨掀起狂风，并指凝出清心诀打向眉心灵台：九旻，醒来！
似有两股巨力在他体内撕扯较量，主上几番艰难挣扎，瞳色终于渐渐恢复黑白分明：师尊……
他神色哀戚，又似乎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被师尊揽在肩头，脱力地失去了意识。
水镜之上泉眼干涸，洗髓印被姒婴所夺，已然无影无踪。
师尊看着这一地伤号，面上少见地现出凝重之色：是我来晚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都先随我回去。
我克制着自己，没有到主上身边去。而是躲在湖石背后，透过夜莺的眼睛看他。
毕竟我不确定姒婴惊灭有没有留什么耳目在我身上，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暴露主上的身份。
可我还是冲动了。从上清神域回来，我本该立刻追随姒婴返回荒渊，可此刻我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来了衡阳宗。
“白羽，你快去吧。”主上发现那躲躲藏藏的鸟儿，强打精神用传心咒对我说话，“惊灭在诛魔阵中吃了不少苦头，在最后关头才被姒婴催动洗髓印破阵劫走。姒婴也被师尊的飞剑击伤，想来正是怒火中烧。你若回去得迟了，恐会遭其怀疑迁怒。”
他身上带血的外袍还没来得及换过，神色萧索地站在廊下不肯离去，衣衫不断被檐外的雨脚打湿。
这里是天池畔毓灵仙子的屋舍。
仙子经过治疗已无大碍，只是人还没醒，公冶寂无在里面守着。
“黎苏苏她……真的就是二小姐吗？”
主上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她不愿承认。
会不会和公冶寂无一样，只是容貌相同的另一个人？
不会，我试探过。她就是叶夕雾，是我在幽冥川中找了五百年的人。
她既不愿承认，你现下等在这里也是无法。我劝道：主上，你自己也伤得不轻，下雨了，回去歇着吧。
我看他身形摇摇欲坠，就快站立不住。可我也知道他不会依言离开。
他怎么可能离开呢？那里面，可是他日日夜夜铭心刻骨地思念了五百年的人。他不惜为之剜心挖眼，不惜为之骨肉蚀尽，一昔相对，对方却见面不识。
那一瞬间，不知他是什么心情？震惊，疑惑，忐忑，失而复得还是难以置信。所有的词汇都太淡。
他向我道歉，怪自己在神域中没能及时接到我的传讯。可这岂能怪他。要怪，就怪命数吧。
毓灵仙子终于醒来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主上进得门去，密密匝匝的银线不仅遮断了视野，连人的声息也被模糊。
我听不清他们在室内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这时隔五百年的重逢未免太短促。究竟是谁，根本不想再把话叙下去？
主上出来的时候公冶还站在廊下没有离开。
“原来苏苏就是你说的叶夕雾……原来你们五百年前就认识了……你们还曾是……”
主上的目光从他身上淡淡扫过，并未作任何回应。公冶也未再动作，眼睁睁看着主上径直走进雨中。
雨水穿透云雾，砸向他。雨水穿透竹林，砸向他。雨水打落残花，砸向他。
衣袍一层层被雨水砸穿，水像血一般淋漓地洗刷他里里外外每一寸肌骨。
主上你去哪里？主上，你能听见吗？你再不肯回答我，我就要叫师尊了！
她说……他喃喃开口，声音也被雨水浸湿。嘴角不堪重负，弯起又落下：她说唯愿与我生生世世不复相见，竟是，真心的。
话音未尽，人已如一片枯叶般萎落在了尘泥里。
一小滩嫣红自他唇边扩散，源源地被雨水洗去原本的颜色。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冲了上去。乌鸦在雨中奋力扑打翅膀。
“快去找藏海他们！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