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林挪开帕子，屈指去试人的额头，才一触便皱了眉：“已喂过一副药了，这热度怎的丝毫不见退？”

“受了内伤又淋雨着凉，哪有那么容易就退烧的。”藏海端了新熬好的姜汤过来，“帮我把他扶起来，喝下这个发发汗才好。”

藏林紧张到动作变形，口中抱怨道：“他身上烫得我都不敢碰……”

“还是我来吧。”藏海叹口气，把碗塞给藏林，上前熟练地托着肩颈将人揽靠在怀里，“大师兄方才对上妖魔和岑觅那帮混混的时候多勇武，这会儿反而害怕起照顾病人来。”

“那能一样么。”藏林脸一红，苦恼道，“他现在这样……我是怕一个不小心给他碰坏了。”

“没事的，这孩子命大着呢。”藏海感慨道，“当初师尊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连脉搏都几乎摸不到，说是死了也不为过。那浑身上下，就没找见一块好肉，膝盖往下烂得连骨头都不全，一口气三番五次地险些吊不住。可最后还不是好好地活过来了，耍起剑来还能跟你打个平手。”

“现在可不是平手了。”藏林诚实地纠正，“九旻长进飞快，如今同辈弟子中，够得上拼力同他一战的恐怕也只剩公冶寂无。”

“说起公冶寂无，他今天可得好好感谢小师弟。”藏风在一旁插嘴，“要不是九旻路过出手制止，他未婚妻还不得被岑觅那厮调戏了去？”

藏林一手端着姜汤，一手僵硬地捏着小银勺，就差没在榻边扎个马步了。喂进一小勺，如临大敌地盯着看，直到见人微动着喉咙缓缓咽下才略松一口气，分出神来接话：“那毓灵仙子不是很厉害的吗，衢掌门家的千金，怎么连岑觅那杂碎都打不过，还得人救。”

藏风咋舌：“这就是大师兄你不懂得怜香惜玉了。路遇女孩子被欺负，你不赶紧出手相助，难道还要先站在一旁等他们打出个高下再说吗？”

藏海仔细地用帕子擦掉溢出来的汤汁，思忖道：“不过据说这毓灵仙子渡劫出关后，修为不进反退，不知是何缘故。”

“既然修为不行就不要瞎往上凑，我看今日灵台一战要不是她拖后腿，九旻也不至于弄成这样。”藏林拧着浓眉，手中小勺不留神抖了一下，脸上的煞气顿时变成了惊慌。好在人呛得不厉害，咳了两声便平复下来。

藏海笑笑：“师尊说过，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任凭你再怎么厉害，一旦伤了病了，不好好将养也是不成的。我原以为咱们师尊的弟子中你是那个最莽的，直到九旻入了门，才发现一山更比一山高。一个初修弟子对上女魃姒婴，能留条小命在已经是万幸，他可倒好，回来不说赶紧治伤，反而跑去淋雨。要不是乌鸦带路，他一个人晕在那竹林小径上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被人发现。”

一碗姜汤提心吊胆总算喂完，藏林呼出一口气，心情却仍然沉重：“这次师尊和衢掌门他们排布得那般周详，竟然还是给两只最大的魔头逃了，加之上古魔器失窃，只怕往后的日子要不太平。”

只听门扉咿呀开合，一把如水平和的声音徐徐道：“不太平便不太平。这世上太平的日子本就是少数，更迭动荡才是常态。你们还年轻，待往后多经些事，也就懂得物来则应、处变不惊的道理了。”

原来是师尊从大殿议事方散，由藏风引着进了屋来。

“师尊。”藏林忙的起身让出位置。

藏海小心地将人放回枕上，执一腕拂起袖管垫上脉枕：“师尊，小师弟身上的几处外伤倒不严重，都已经止血上药了。只是内伤似乎有些复杂，我探不明晰。”

师尊轻撩衣摆坐到榻边，三指搭住那皓白腕子，闭目道：“你都探出什么？说与我听听。”

藏海认真回道：“看脉象，似是心火郁结肺气不宣，肝脾亦有失和之象。从回来便一直发热，先前还咳出好些淤血，怕是心肺二经皆有损伤。”

“断得不错。”师尊赞许，神色稍舒，“这伤势表面看着复杂，究其根本却在五内阴阳失和。无甚大碍，这几日静心休养，着意调理便是。方子拿与我看看。”

藏海恭敬呈上适才写的方纸。师尊忖度片刻，提笔添删几味，交与藏风去抓药。

藏风接过略一浏览，不禁笑了：“师尊果然最宝贝九旻师弟，看添的这几样药材，不单贵重，还都是清甜可口的。”

师尊扬了扬眉毛：“九旻今日对战魔头功劳不小，这又受了伤回来，奖励一下怎么了。哦对了再添些梅子蜜饯、杏干果脯，省得这孩子一病就不爱吃饭，记为师账上便是。”

藏风笑着应下，室内气氛也为之一轻。

师尊将掌中细腕放回被子里，侧坐榻边转顾一室弟子，徐徐道：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咱们逍遥宗平日行事低调以和为贵，但如逢危局当前，亦不怕事。为其不可为，九旻今日做得很好。藏林藏海，你们是师兄，可不要被小师弟比下去了才是。”

“是。”“弟子受教。”

“师尊，我呢我呢？”藏风在一旁不甘示弱。

师尊噗哧一笑：“你先把你那颗脑子收一收，成天尽想着怎么搞钱去了。”

藏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见藏林在旁欲言又止，师尊又道：“洗髓印丢了便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真正珍贵的，是你们。”

夜已深，竹窗外的雨势稍歇，沙沙地扑打檐宇。

主上烧热未退，人始终没能清醒。以往每逢病中昏沉，他总会呢哝念起二小姐的名字，可这一次他牙关咬紧，一丝声息都未曾发出。

藏海换了一盆冷水过来预备?帕子，师尊亲手试过水温，嘱他去掺些温的来：病中尤不耐寒凉，冷热相激，只怕会更难捱。

我听了这话不由一怔。我只记得从前二小姐在他烧热时总会张罗着敷冷水，后来自己便也学着做。原来竟是错的吗。想来他昏睡中也没力气反对，每回都只好默默受着。

正自出神，忽然看见师尊走来窗边，从内敲了敲窗棂。

一线暖色灯光自内流溢出来。缩在窗外的夜莺扑动了一下湿淋淋的羽翼。

“有为师守在这里，还不放心吗？”

师尊……

“去吧小白羽。再不回去，就真要露馅吃苦头喽。”

夜莺踟蹰地挪了挪脚爪，终于一蹬窗台，振翅飞进了夜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