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记得当那个声音问我要不要做鲲鹏的时候，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是白的吗？

总之，我化身为鲲鹏，风神的坐骑。

通身皑皑若雪，啼鸣清越如歌。四洲海内心念电转，顷刻无不可至。

那被我问得大概打了个跌的风神清了清嗓子，径自便要隐去。我说等等，你……不骑我吗？

他呵呵一笑，表示还是更喜欢骑他的驴。

我静下来，将神识徐徐向四面八方延展。时至今日，我也终于亲眼见到了主上曾向我描绘过的图景：山峰如豆，河川如线，再巨大的苦厄忧患终究渺小，再渺小的芸芸生灵，亦是生生不息。

随心任意，天地间无不可往，无不可为。原来这便是逍遥。

这便是神的境界。

……好吧可惜我并不是什么神，充其量算个神兽。所以我尚不能超脱一切爱恨执念，任凭心念如何恣意驰骋，仍不可避免地被牵扯回那一天——

我的肉身消逝在主上臂弯间的那一天。

我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意识脱离了身体。

我高高地腾起来，飘浮在魔宫的穹顶，整个魔域尽收眼底。那方才冷箭杀我的宵小自然也无处遁形——赤霄宗掌门岑浩然，并一众夜行黑衣的高阶弟子藏在暗中，眼下已被公冶寂无揪打出来斗在一处。

我也可以瞬息降落，无比切近地伏身于白骨祭坛，看自己那具凄惨破败的躯壳如何从主上指间化作点点飞灰，无可挽回地消散一空。

我唯独不能再碰碰他，将他跌跪在地的身形搀起，告诉他我没有离开，我还在这里。

许是我的执念，许是他的悲恸，令我竟没有立刻随着肉身消亡而泯灭。

主上久久注视着自己空空的两手，衣袍委落一地。任那惊天动地的打斗声已逼近眼前，人却怔忡着没有丝毫反应。

公冶正因方才明明就在魔宫入口却未能来得及阻止而痛悔得银牙咬碎，一向仁厚稳重的衡阳宗大弟子如今对上仙门同侪却剑剑都是杀招：“岑掌门！眼下封妖崖破损同悲道开启，四洲大敌当前，你赤霄宗非但不与各派携手抗敌，反而卑劣无耻暗箭伤人，枉为名门正派！”

岑浩然振振有词：“你个黄口小儿休要胡言！你倒看看是谁开启了同悲道？是你们衡阳宗窝藏的妖王谛冕！现在又是谁自甘堕魔？是逍遥宗口口声声心地纯善的魔胎澹台烬！只怕封妖崖的祸乱也是你们自导自演，你二宗早就暗中勾结，与妖魔同流合污了！”

公冶寂无双眼通红，一连轰出百余道符咒，将蜂拥而上的赤霄宗弟子毫不客气地炸飞出去：“你说谁勾结妖魔？若不是我师尊和兆悠师伯联手各派布下土神大阵，到如今同悲道当头，四洲岂非已生灵涂炭！”

岑浩然挥开崩裂的石屑，讥讽道：“先救世，享受天下人的感恩戴德；再灭世，体会将世人玩弄于股掌的乐趣。你二宗所图无非如此。”

“你！”

“不然你怎么解释这个——”他狠狠指向主上，“姒婴惊灭死而复生，对此人毕恭毕敬唯命是从，斩天剑认他为主，他吸收魔器功力暴涨！天下至阴至邪之物皆在魔宫之内，而此人身在其中如鱼得水。他，澹台烬，唯一的目的就是成为灭世的魔神！而你们——兆悠，衢玄子，黎苏苏，还有你公冶寂无——你们全都是帮凶！我仙门伫立于世间煌煌几千年，竟出了你们这一群委身事魔的败类！”

“你住口！”气炸了的公冶再不顾什么长幼尊卑，著鲲剑杀气腾腾直取岑浩然命门，“九旻他刚刚差一点就以舍身剑阵毁了这魔域，他是堂堂正正的仙门弟子，为了天下安危连性命都可以舍弃，岂容你这般污蔑！”

岑浩然化去攻势寄出法器，哼哼冷笑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今日便要诛了这魔胎，救四洲于水火，为我觅儿报仇。你若执意阻拦，便连你一并杀了。”

在法力浑厚的一派之首和众多随从的车轮战面前，公冶单枪匹马终究不敌，一连后退数步，眼看就要被敌人得手之际，岑浩然却陡然间停止了动作。

下一瞬，那老头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吊着颈子扯飞了出去，空余法器甩落一地。赤霄宗弟子们惊变之下章法大乱，呆立片刻，一窝蜂地追入魔宫。

主上立于白骨祭坛之上，五指一张便将岑浩然的脖颈扼入掌中，周身魔气汹涌澎湃，瞳仁已失去本色，变得与眉心魔纹一般赤红。

主上的手指秀骨纤长，我一向喜欢。心觉那双手执卷抚琴尤其美，提笔仗剑总相宜。可如今，我第一次看见它们青筋暴起，铁钳般冷硬嗜杀的样子。

任猎物徒劳地挣动手脚连扒带掐，丝毫摇撼不了那铁钳分毫。

适才耀武扬威的堂堂一派之首，转眼间便要被他一只手捏死了。

“沧九旻你住手！你、你这个怪物！”赤霄宗弟子们变了调的惊叫声在魔宫中回荡，下一刻却变做了惨叫——

姒婴惊灭如同两只嗜血的蝙蝠，兜头扑下来就要将一众杂碎吸干抹净。而岑浩然已双眼翻白口角流涎，吊在半空的身子渐至颓然不动……

忽而一道清风长驱直入。

滂沱灵流将这被浊气充斥得密不透风的魔域撕开了一道容人喘息的口子。

“九旻，停下。”

清气驱离了二魔，又团团将主上拥裹。

乘风而至款款落地的，正是师尊兆悠真人。

仿佛从噩梦中闻见现世的呼唤，主上的瞳色变了几变，骤然松开了扼住岑浩然的手。

猎物萎顿在地。

一片死寂中，主上睁着清湛湛的眼睛茫然四顾。那个平素不必回头便知道一定会跟上来的人，这一次却怎么也寻不见了——他醒了，噩梦却没有随之醒来。

周身紊乱的魔气终于彻底失去控制，绵密的爆裂绕着缱绻心脉，无声却决绝地蔓延开来。

师尊将主上软倒的身体轻轻放平，就地张开金色结界。他行动并不慌忙，盘膝坐定，阵眼，是他自己。

又一道人影降落在祭坛，乃是随后而至的衢掌门。衢掌门一见这金色法阵不由大惊：“兆悠，你……！”

师尊却神态自若，只是见对方追来略有些讶异：“我侄女刚受了伤，你不留在家中好生为她调理，怎么也跟着跑过来了？”

我此时才看清，他二人形容皆透着些许狼狈，想是封妖崖之乱着实耗费了他们太多精力，一直坚持到四洲各派前往支援，他们才得以脱身出来。

衢掌门不理师尊的问话，跌足道：“李代桃僵之阵，以己之魂补人之心……你这是，不要命了？”

师尊淡淡一笑：“我兆悠在这世上已活了上千载，青山绿水佳肴美酒，赏心乐事知己情谊，凡此种种皆已遍历，不亏。”

“可是……”

“老衢，你既来了，便帮我个忙。”师尊正色道，“九旻的凡身已碎损，我要助他彻底蜕变为魔神。以我全身仙元可支撑他心脉一个对时，这期间劳烦你跑一趟，将封印的屠神弩和洗髓印取来。”

衢掌门闻言，沉默地仰首望向上空不断扩大的同悲道。良久，他沉重地收回视线，与师尊相对颔首，摇身化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