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寒鸦扑动翅膀，掠过偌大的宫城。快下雪了，连平日间往来纷杂的宫道都萧索了形影。

更何况此处。

乌鸦栖落在井沿，被去秋的枯叶碎屑陷了脚，复又停上高枝，哑哑叫了两声。

宇神推门入室，只觉屋里屋外冷得一般无二。

小小的孩子缩在墙角，手里捏了一块滑石，面朝墙壁认真地画着画。

一个大人儿，一个小人儿，两个人的嘴巴都弯成高高上扬的弧线，紧紧牵着彼此的手。

宇神蹲下身来，开口唤他：澹台烬。

小孩子闻声回头，一张清秀的小脸上满是伤痕，新的，陈的。

他不怕也不惊讶，乌黑的瞳子平静无波：你是谁？

我是你未来的妻子。宇神微笑着伸出手去：来，我带你回家。

垂下眼睛，小孩不知在思索什么。默了片刻终于搁下石头站起身，脚步踏过冬日暗淡的天光窗影，来到那女子面前。

宇神蜷起五指，轻轻拢住掌心里那一小团冰凉的绵软。

窗外寒鸦蹬开脚下枯枝，灰白的世界徐徐消散。

【寒梅著花未】

早起发现池畔的红梅开了。我攀折一枝回来，插瓶搁在他枕旁。

阿烬一入冬就病了，这几日方才好些，仍是渴睡。冬季天亮得迟，我便闻着梅香守着他，静静消磨晨光。

【莲子清如水】

同阿烬去给祖母请安，祖母拉他坐着，没说几句就红了眼圈。我俩悄悄对视一眼，各自无可奈何。

看吧，就该听我的，待过几日把身上的肉养回一些再来才对。祖母年岁高了，非要见到膝下小辈白白胖胖的才能安心啊。

【衣马自轻肥】

阿兄猎兔归来收获颇丰，皮子足足制了三个手筒尚有富余，不枉挨了父亲一顿打。祖母、阿烬和我各得了一个。阿烬有些难为情，以为这些毛茸茸的物件是女子专用。看来今后得叫阿兄多带他出门转转，不然整日宅在家里，连纨绔形状都没见过。那帮公子王孙，别说手筒，连脚筒都毛茸茸的。

【红泥小火炉】

今日雪大，没有出门。我和阿烬傍窗烹茶下棋。十局之中，有九局都是我赢。他笑盈盈不见半点愠色，输也输得巧妙，每次都差我一子半子。

我们说好输了的人要横穿院子去厨房取点心。看看这鹅毛雪，还是我去了。

【应知不染心】

阿烬从外面回来，冻得通红的手里拢了一只冻僵的松鼠。用雪搓过，又小心地挨近炭火取暖，松鼠不一会儿就缓了过来，蹲在他手心里嗑起南瓜子。

小的他照顾，大的就归我了。我抖开大氅把他兜头裹了个严实，一面吩咐春桃去煮姜汤。

他回头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逗他，说活菩萨，你把功德分我一点，我便不生气了。

自打来了这府里，他捡过□□，帮过乌鸦，救过被荆棘困住的小麻雀。我不知他眼神怎就这样好，只知他小时候受过许多苦，眼中见不得孤寒。

【烽火连三月】

清宇刚回来，饭桌上论及国事，被父亲佯装咳嗽止住话头。阿烬听了却并未作忤，只说景盛虽然对立，治下百姓却并无二致，唯愿有朝一日重归一统，天下再无烽烟。

就见清宇那小子满眼的倾盖如故，若不是祖母和父亲还在席上，只怕立时就要拉起他姐夫冲出去拜把子了。

【涧户寂无人】

叶家尚武，府里没有像样的书阁。阿烬饭后喜欢去小阁楼里读读书。那里是园中地势最高的地方，推窗可见盛京西面大半的山水楼台。只是风大，从老旧窗扇的缝隙里钻近来，炭火也扛不住。

自打发现他喜欢来这里，我便命人换了窗，顺带将阁楼内箱柜高榻修缮一新，给了他一个惊喜。如今我也喜欢与他一同来这儿，读书午睡，或开窗迎向扑面的飞雪落花，日落时分满阁流光碎金。阿烬他真的很擅长从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捕捉佳境。

可若说起佳境，我心中亦有一处。

阁中有一方太湖石雕的笔山，嶙峋有古意。我喜欢伏在案上，眼睛透过这笔山看他。他以为我睡着了，连翻书都轻缓不作声响。其实我没睡。

我在隔岫窥红蕖。

【千山鸟飞绝】

池面薄冰初覆，府里新来的小丫头不知深浅踩上去嬉闹，冰破落了水。阿烬恰从池边经过，拼力将人推了上来，自己却沉在了里头。

我闻讯赶来的时候腿是软的，跌扑在地捉住他指尖泛青的手，握了一把刺骨冰凉。阿烬好不容易找回一口气，水淋淋地软在施救的家仆怀里说不出话，身上寒战得厉害，半晌才微微使力回握住我。

新愈的身子遭不住腊月的冰湖，人当夜就起了高热，烧得昏迷过去汤药不进。我着人递牌子延请太医入府，父兄今日不在，下人顾忌宵禁稍显犹疑，我当即大发雷霆：质子在我府上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也别想脱得干系。

【时闻折竹声】

听春桃说，那日我激动得厉害，还嚷嚷着叫人要把湖给填了。府中下人被唬得足有半月光景见了我就绕着走，背地里都说二小姐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疯成这个样子。

我听了觉得惭愧，可自己却着实不甚记得了。

我只记得次日近黄昏时分他才退了热度醒转过来，靠在枕上慢慢饮下半碗药粥。

他说，你眼睛……

我说噢。

他说，那个小丫头……

我说好得很，被我罚去祠堂跪着抄经了。姑爷一日不醒，就一日不准起来。

他咳得气短愁长。

我说，我这就叫她收拾东西撵了出去。

他说罢了，你若撵了她，她便无处可去了。左右也长了教训，饶她这一回罢。

我说，好。

【月照一天雪】

阿烬夜里仍是咳得难眠，自嘲不是有福之人，喝进的珍材异宝不知都漏去了哪里。我将他揽起来靠着我，这样能令气息平顺些，长夜不至太过难熬。我说，再好的药也得经五脏运化方才生效，病去总如抽丝，哪有那么快的。

我怕惊了怀里初初睡去的人，浑身唯有眼睛还敢动一动。见窗纸澄明，想是又落了一夜的雪。

【新桃换旧符】

除夕街上热闹，拉了阿烬出门散心，顺便买些年货。祖母放心不下，非叫春桃也跟着，被我俩半路溜掉了。

阿烬第一次逛市集，看哪里都新鲜，时人喜欢的点心零嘴，他也都没吃过。我塞了冰糖葫芦给他，他举了半天，认真研究该从哪里下口。在成衣铺子我一连取了好几件衣裳往他身上比量，老板娘乐得直围着我们夸姑爷仙人之姿。

阿烬见我开心倒是努力在配合，只无奈说衣裳已经有好多了，何必再浪费。

我说穿在你身上，一件自有一件的美，我都舍不下。

【遥怜小儿女】

池水已封冻弥深，家仆小厮每日都在上头走，可我仍旧心有余悸。阿烬趁我不备一步踩了上去，我阻拦不及，魂飞天外地冲上去抱住他。他摊开两手，笑说，现在不是好好的。

这个没良心的。我赌气往深处走，团了雪球砸他。

阿烬愣了愣，第一次知道雪原来还可以这样玩。

我们就此大战一场，双双笑倒在梅树下。

【岁岁不知春】

晨起他不在身旁。寻出去，却是立在湖心亭里出神。清雪扑面，上下一白。

问他可是有心事，问他是在看什么。他俱是摇头。

良久他开口低语，说苏苏，你有没有想过，此地为何总是冬天。

我眼睛忽地一热。

捉住他帮我拭泪的手，我问他，想不想看看春天。他点点头。

我抚他乌黑鬓发，细细端详他面庞。

好。我们去看看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叶府没有邪骨，没有魔神，我只是你的夫婿，你觉得如何？】

宇神陪澹台烬在天池沉睡期间，去虚无中捞了他的神识，共赴灵珠中的浮生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