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府，平安县。

杨柳村家家户户紧赶慢赶，终于在四月末将最后一把秧苗插/进水田，农忙告一段落，可以悠闲地过个端午节了。

申时过半，张氏从西厢卧房出来，便见院子里的江珩又是一个人拎着两篮子猪草回来，正在归置小刀。

“三郎回来了，”她抬脚朝江珩走去，“你二哥又捡柴了？”

“嗯，”江珩抬起头，小草帽下露出一张白净俊俏的小脸，一身天蓝色短衣，不显眼处打着两块同色补丁，他看看天色，“阿娘要做晚饭吗？我来烧火。”

“等会，娘去跟你奶问问晚上吃什么。”张氏身材高挑，身着洗的发白的灰色粗布补丁衣裙，常年操劳使三十不到的她眼角已经有了不少细纹，透过岁月的痕迹依然能看出当初的五官标致模样，她俯身望着儿子与她有六分像的脸，摸摸他那一小团发髻，不记得第多少次哄道，“天还早，你出去玩玩吧，不着急做饭呢。”

江珩也是无奈，他六年前意外穿越到这朝代的时候快要毕业了，虽然现在这副躯体还小，但也没兴趣跟一帮孩童一起玩捏泥巴过家家，只能不记得第多少次哄他娘：“我先歇会。”

江珩先拿着盆和手巾，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洗净脸和手，再舀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碗，冰凉的井水划过干渴的喉咙，热意一驱而散，整个人都透着几分凉爽，没有各种污染的世界真好，天空蓝的像加了滤镜，连没有任何添加的井水都带着丝丝清甜。

他端着半碗水，拿着小凳子坐在大门口，一副悠然惬意的模样，看的张氏暗暗摇头，转身朝正房去了。

江家的宅基地划了八分地，这时候人们都讲究多子多福，反正土坯不要钱，所以盖的房子也多，江家便是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围起一个大院子，院门朝南，还盖了一间厨房，前两年又在角落垒了一间牛屋，整个院子占宅基地的二分之一，江珩靠着门边，大门外是一块大稻场，几只母鸡在一旁悠闲地觅食，稻场右边是一个水塘，一群鸭子和几只白色大鹅在水里扑腾，塘边上种了三四棵梨树，一棵杏树，屋后头还有一棵年头很久的高大枣树，水塘那边有十几户人家，大多姓杨，左边是他们家的菜地，种的豌豆，蚕豆，萝卜等，园子东边是邻居周家。

杨柳村几个姓杂居的村子，村里杨姓占多数，其次是柳姓，再是江姓，周姓最少。

稻场过去是村里的大路，过往的人不少，多是步行，偶尔一辆牛车驶过；远处大片农田仿佛连着天际，碧空如洗，白云悠悠。

一切都是慢节奏的，是他上辈子向往过的生活。

水刚喝完，江珩就见他爹江贵拎着一个小纸包步履匆匆得转过稻场，他难掩惊讶：“阿爹，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爹在县里的粮铺做工，酉时下工，回来的路程有八/九里，快走到家也要半个时辰左右，尤其这阵子农忙，听说他铺子里另一个活计告假回家干活了，只剩下他爹一个人，每每回来累的话都说不了几句，吃了饭倒头就睡。

江贵原本眉头微皱，见着江珩，他的脸色不由舒缓下来：“爹回来早不好么？爹还带了好吃的点心，高不高兴？”江贵生的浓眉大眼，身高体壮，一身短打更显利落，他一弯腰将江珩抱了起来，“来，爹试试近来重了没！”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江珩捧着碗微微挣扎，又怕踢疼了他爹。

“又没重，你要跟四郎学，大口大口吃饭，你看他比你两岁，可比你壮实多了！”

江珩嘴角抽了抽，他虽不像四郎壮的跟头小牛犊子似得，但也不算太瘦，可谁让他是早产呢，这几年他已经尽力注意养身体了，但体质本就比不上正常出生的孩童，也许等长大了会好点吧。

“他爹？”张氏听到循声出来，见着江贵，脸上也满是疑惑，好似在问怎么这么早来家了。

江贵总算放下江珩，江珩整了整衣裳，听到他爹问他娘：“爹在家吗？”

张氏摇头：“爹去田里看水了，有事？”

“进去再说。”

三人回到西厢卧房，江贵将手里的纸包解开，里面是一些绿豆糕，拿了几块给江珩，余下的又重新包好。

“又是赵管事给的吗？”张氏问道。

江贵点头。

江珩拿出两块绿豆糕：“阿爹，阿娘，你们也吃！”

“娘不吃，你收好慢慢吃，这一包拿出去你就没了。”

江珩的坚持下，夫妻俩只能掰开一块，两人尝尝味。

江贵把缠在腰带里的一串铜钱取下来放在床上，发出暗哑的哗啦声，紧接着他又找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张氏，低声道：“铺子里的刘老弟上个月告假，管事扣了他的月钱，给我多发了四钱，我兑成了三钱碎银子和一百文铜钱，这银子你收起来。”

张氏面露欣喜，利索的接过碎银子，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红绳穿着的钥匙打开墙角陈旧的大木箱，翻出一个做工粗糙的素色荷包，把银子装进去，数了一遍之后又把荷包重新裹进衣服里，再把大木箱锁起来，期间一直谨慎的看着门外，收拾完后这才拍拍衣襟，放下心来；加上这三钱，小荷包里已经攒了十多两银子，想到这张氏顿时心情更美了几分。

一抬眼，见儿子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正望着自己，似有笑意，张氏不禁伸手捏捏他的小脸小声嘱咐：“你爹带银子回来的事可不能说出去，爹娘这都是给你攒着娶媳妇的，说出去就没媳妇咯。”

“……”

江珩暴汗，他才多大啊，他娘想的可真长远！

“他爹，你今日就为这个提前下工？管事扣不扣你工钱啊？”

“不扣，”江贵坐在床上理那一串铜钱，“这不上个月刘老弟回家农忙，我一人顶俩，今日铺子里不忙，管事便让我提前下工，明日也不用去。”

后日便是五月节，铺子里照例是会歇业一日，这样算，江贵便是能连着歇息两日了，还不扣工钱，张氏高兴起来：“赵管事可真是个好人！”

几年前一个夏天，江贵从城里回来时路过城外的河，救下一个险些溺水的少年，后来才知道那少年竟是县里王记粮铺赵管事的独子；王记粮铺的主家在省城，听说是很有背景的大人物，而他们平安县的粮铺都归赵管事掌管，赵管事感激江贵的救命之恩，本想以钱财酬谢，想到正巧一个铺子里缺人，又相信江贵的人品，便将他招到粮铺里做工，每月九钱的月钱，过年时主家还会发一份红封，最少有五钱，多的时候有一二两银子，也是因为这份稳定的活计，江家这几年才能多添置几亩田，又买了一头牛，恰逢老天爷赏脸，地里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村里不知多少人家羡慕呢。

江珩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又能歇息又多发了半份月钱，他爹怎么没一点轻松的模样？

“我听说过了端午，便要开始缴夏税了。”

张氏闻言一愣：“往年最早也过了五月半啊，今年怎么这样赶？”

“谁知道这位新知县老爷的脾性，”江贵眉头皱的更紧，“而且，我听赵管事的话音，这位知县老爷，怕是没上一位和善。”

张氏也敛起笑意。

江珩捏着绿豆糕若有所思。

上一位知县可谈不上和善，村里人提起那位知县老爷也无甚好话，但，这位还没上一位和善，意思是更加贪/婪严苛？

许是家人觉得他年龄小听不懂，所以说事时从不避着他，他也能借此获取一些外界信息，越了解，越能体会夏朝老百姓的不易。

如他们江家这般农户，每年要交两次税，麦子收了交夏税，稻子收了交秋税，除了基本税额，每亩额外还要一笔耗损和官田税，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可地方官员为了捞油水，往往要寻各种借口让农户多缴，如男儿十六算成丁，便要交丁税，如……

而最不堪重负的要数徭役，又分钱役与力役，修城修桥修河道缉捕押运等等名目繁多，钱役出钱，多少由衙门说了算，力役出力，活轻活重也全由衙门安排，至于劳作中的吃喝病死，衙门概不负责，田地越多的农户，便要承担更重的徭役，横征暴敛之下，若是家中人没有取得功名的读书人庇护，哪怕一个中产农户，也经不起几年便要倾家荡产。

总之，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遇上清官是百姓之幸，若遇上贪官……只能盼着对方早些迁调别处。

于是，田里收成好，老百姓过不上舒心日子，田里收成不好，老百姓更活不下去……

这几年的农家生活，让他彻底理解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瞧两人脸色不复轻松，江珩歪头，故意打岔：“阿爹，阿娘，离端午还有两日呢，究竟是怎样情况，过几日就晓得了，要发愁也先过完端午再愁吧。”

现在便是愁掉头发也没用。

张氏和江贵闻言啼笑皆非，转念一想，也是这个理，知县老爷要怎样，他们小老百姓也没法，便将此事压下心底。

晚饭时，去岳家送节礼的大房江富带着两个最小的儿女回来了，加上没去的大郎二郎，大房六口人，江贵家三口人，和江老头江老太，江家一大家子十一口人齐聚在正堂吃饭闲聊，一张方桌挤得满满登登；饭前江贵拿出那一百文钱和那包点心上交给江老太，江老太眉开眼笑，连道正好端午不用买了，惹得嘴馋的四郎饭都没心情吃了，一眼一眼的瞟着那包绿豆糕，被他娘杨氏敲了一筷子。

很快到了五月初五，江珩一起床，张氏便给他挂上一条五彩丝绳，俗称长命缕，绳子两头各系着一个五种颜色的碎布头拼成的彩色小粽子，布粽子散发出一股幽幽清香，拿起来闻闻，里面好似有雄黄和艾叶末还有几种药草的味道。

早饭便是吃粽子，到了中午因要“躲午”，家家户户不举火，一家人便带着饭菜到野外吃，路上皆是村里人，一路结伴浩浩荡荡。

江家的午饭比起平日里丰富多了，有早已出嫁的闺女和孙女送回来的肉，此外有咸鸭蛋，黄鳝……荤素一起凑了六个菜，还买了雄黄酒，有江贵带回来的绿豆糕和一盆粽子，哪怕上午做的饭菜在怎么保存也有些凉了，也不耽误庄稼人的好胃口。

吃完饭后，许多人围着村里私塾的杨夫子，听他讲在省城见过的赛龙舟和各种见闻，哪怕是年年讲，年年听，村民也不厌烦，那可是省城啊，多少人一辈子都去不了州府一次，更别提省城了。

下午，许多孩子拿出做好的纸龙纸鸢放上天，漫天形态各异的纸鸢几乎遮天蔽日，热热闹闹到夕食才慢慢散去。

晚霞橘色的光辉撒在大地上，江珩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的农田，绿油油的秧苗好似被夕阳渡上了一层金光，承载着庄稼人的无限希望。

两天后，村长召集各家家长，宣布即日起，夏税开始收缴，让村民准备好税粮。

又过了几天，有传言邻村上缴税粮最多的一户人家比正税多缴了将近四成。

江老头听说后，沉默不语，独自出了门。

江珩看着佝偻的背影，知道他定又要去自家田地里看秧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