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橙红，炊烟袅袅。
江家稻场上，江珩，江二郎和江四郎，还有邻居周家的几个孩子一起在蹴鞠。
江珩原本想“无意中”提示让家人搞出充气鞠，兴许又能为家里添一个进项，可他除了知道是由动物膀胱做里充气，这活也太考验工艺，最后自然是做不出来，他想便罢了，谁知他爹误以为他想要，买一个几百文钱实在没必要，便想法子给他用藤条编了一个鞠，反正藤条这东西乡下到处都是，玩坏了再编新的就是。
于是，蹴鞠就成了几人常玩的游戏，江珩全当锻炼身体，几人的踢法也不是时下正经的脚法，不过是按照江珩教的随便玩罢了
玩了一会，江珩累了，摆手退场休息，只坐在一旁看他们几个玩，几个孩子玩了近半个时辰，周家老太在菜园边喊几个孩子吃饭，蹴鞠小队一下子散了。
江四郎把汗一抹，噔噔蹬地跑到江老太身边依偎着，奶声奶气地问：“阿奶，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不吃饭啊？我好饿。”
往日这个点已经吃完晚饭了，然后消消食，天黑就歇息，村里几乎家家如此，这样能省了点灯的油钱。
江老太抱着快满一岁的小孙女坐在江珩边上，笑眯眯地说道：“你爷他们去缴税粮还没回来，咱们今日晚点吃饭啊，四郎饿了，奶给你拿馒头吃好不好，二郎，三郎饿不饿？”
江珩和江二郎都摇头。
江老太拿了一个馒头，掰成三份，三个孙子一人一份。
江珩拿着小半块馒头，这就是所谓的“奶奶觉得你饿”，他掰下一小块一小块地喂小丫头。
江老太欣慰小孙子的懂事，又笑道：“你自己吃，她才刚吃过奶没多会，别积食了。”
这时，路上一个人赶着牛车过来，到了稻场边停下，匆忙跑过来，因为太急，脚下还绊了一下，差点摔着：“娘……”
江老太一愣：“老大？”
江四郎蹦起来：“耶，我爹回来啦，能吃饭啦！”
“娘，快，快拿银子……”
“怎么了这是？”
厨房里的江家大儿媳李氏和张氏也闻声出来：“出什么事了？”
江老太见江富满脸慌乱，又见只有他一人回来，面色骤变：“难道是你爹……”
“娘你别着急，别着急，爹现在没事……”江富一时喘不过气，江珩连忙给他舀了一碗水。
江富着急忙慌了半日，现在喝了水，总算缓过一口气来：“这不今日去交税粮么，是出了点事……”
今日一大早，他就和江老头套上牛车一起去交夏税，当然跟以前一样，他们还要帮几家平日里亲近的族人和邻居的税粮一块拉走，其中也包括江老头的大哥，他的大爷爷家，因着这一批几个村子同时交，江老头他们到的时候队伍已经望不到头了，一直等到酉时终于轮到他们几家，可验粮的人一会嫌粮不够干，一会嫌扬的不干净夹杂了太多灰土，一会又故意把他们称过的斤数往少了报……
总之，就是分量不够，而且差的太多，要按衙门定下的斤数或者银钱补足！
江家有七亩中等田，这几年又购置了五亩上等田，按朝廷定下的税制，中等田一亩要交田税，官田税，耗损，共是十一斤，上等田一亩同样田税，官田税，耗损，共十五斤半，按照朝廷定的税额，江家十二亩地要交一百五六十斤左右的粮食，超过了一亩中等田一季的收成。
庄稼人虽大多不识字却也没傻到只带够足称的税粮，往往都会多带一些省的跑第二回，往年江老头会带三十多斤左右，今年因为邻村的传言，又比往年多带了二十多斤，统共多带了五十斤左右，可一番克扣下来，五十多斤粮食竟然不够，比衙门验过之后定的斤数还缺了四十多斤，这么一算比去岁要多交五六十斤，统共多交将近正税的六成！
听到这里，江老太几人倒抽一口凉气：“这，怎么能这么多！？往年也没……这也太……”
太狠了！
江珩听的心头冒火，这年月庄稼产量低，一亩上等田一季能出两百斤左右的粮食便算是丰收了，一亩中等田一般出粮一百二三十斤左右，五六十斤粮食，足够一个劳力将近两个月的口粮，若是实在贫苦的人家掺着麦麸一起吃，能糊口更多日子！
江老太把小孙女塞给大儿媳妇杨氏：“那，你等着，我这就拿钱，得补多少？”
“十两银子！”
张氏惊呼出声：“大哥你说多少？！”
江老太和杨氏也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江富忠厚黝黑的脸庞尽是愤恨与无奈，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就是十两……”
多出来四十多斤左右的粮食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江老头当时就差点上不来气，其他几家的克扣也没少到哪里去，一时间闹嚷起来，官差们司空见惯，只催他们快点交粮或钱，其他一概不问，众人虽不忿，却也知道没法，再不甘心，闹得最后还是得交，犹豫中，江老头的亲侄儿，江富的堂弟江禄素来是个混不吝，一怒之下朝官差冲过去，顿时起了冲突，官差嚷嚷着他目无王法，殴打官差，拒不交税，一群人立时将他围了起来，要抓进大牢，江老头一边告饶一边忙去拉侄儿，谁知也被抓了过去，要一并关起来！
江富顿时慌了，他爹都五十多了，这几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若真给抓进大牢，那些人会用刑吗？到时候他爹还能不能直着出来都难说，一行人苦求半晌，官差才松口，直言让他们拿十两银子衙门便不再计较……
这下，一行人也顾不得别的了，忙各自往家跑，拿钱的拿钱，搬粮的搬粮……
江富说完，场面陷入极度安静中，一时间空气几乎要凝固，连素来闹腾的江二郎都不敢吭声了，紧紧的拉着江珩和四郎靠在一边。
几息后，江老太才哆哆嗦嗦地抚了抚胸口，喃喃地道：“破财免灾！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说到最后几乎恨的咬牙切齿：“老大，你且等着，我，我去拿银子！对了，这事儿你大伯知道么？”
“我从大伯家门口过的时候，大伯和大伯母正好门口，我就跟他说了。”
便是他不说，其他几家回来的族人也会说。
江老太皱眉，转头对张氏道：“老二家的，你赶紧去你大伯家拦着你大伯母，别让她又跟去添乱！”
“老大家的，天瞧着要黑了，你跟老大一块去接你爹。”
几人应下。
江珩看着大人们忙碌起来，他娘嘱咐他两句就出门了，江老太回房拿银钱，他大伯又拉出小半袋粮食，搬到牛车上，两人拿了银子就匆匆赶车走了。
忙完一切，儿子媳妇都走了，江老太神色倦怠地抱着小孙女坐在灶台下看灶火，火光映照着她苍老的脸庞，红彤彤的。
她本就身形瘦小干巴，这样一缩，平日里挺精神的小老太太便只剩可怜的一团了。
江珩看着她灰白的头发，满脸皱纹和浑浊的双眼，那双历经一生的眼睛里的茫然异常刺目，让他那满腔冲上头顶的愤怒慢慢冷静下来，心底觉得悲凉。
前世他幸运的生在一个崇尚和平的国家，生在最好的时代，唯一的遗憾便是出生被弃，养父养母后来也有了亲生的孩子，对他也很一般，而这一生，命运大神弥补了上一世缺乏的亲情，他便没什么遗憾了，从出生到现在的六年，家人的宠爱使他一直把自己真的当个孩子一般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可这一刻，他突然清醒了。
在这种家天下的封建朝代里，老百姓只要没被逼的没一丝活路，便只能这么任人宰割，只为活着便已经艰难至此。
以后，他也要这样活着？
不！
他又能怎么办？
本朝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唯有读书科举博取功名，才不至于被贪官污吏过于剥削，士绅之流，有官位或功名在身，可免去税赋和徭役，哪怕是士族里最低阶的秀才，也有各种特权，比如免两丁徭役，可见官不跪，即使犯罪也不可用刑，除非革去功名等等，他们村的那位柳老爷，因主家有人为官，家中数百亩地不必交一粒税粮，更不必服徭役。
上辈子他读了十几年书，虽然和这时代的书不一样，但他能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如愿进入心仪的学校，又顺利考上研究生，说明他在读书上也是有点天赋的吧？举人进士不敢说，考秀才应该极有可能中试的，可随即他又有些沮丧，这时代读书太不容易，尤其对农家来说，简直是奢侈……
“……郎？三郎？”
肩膀被人猛的拍了一下，江珩一个激灵，瞬间回神。
江二郎怪异的盯着他，低声道：“你想什么呢？看起来那么、那么……”他一时想不出词来，“板着脸的样子还怪好玩的。”
江珩：“……”
“我在想以后做什么。”
“哦，你以后想做什么？”江二郎来了兴致。
江珩一时没有理清思绪，便随口一问：“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反应过来两人好似在绕口令，他不由失笑。
十一岁的江二郎整日好动，身形又高又瘦，五官是江家人一贯的浓眉大眼，眼眸转来转去，机灵非常：“我嘛，我想做买卖，我听说做买卖能赚好多好多银钱，等我有了银钱，爹娘就不用辛苦种地了，到时候我就买好多地佃给别人种，买大房子给你们住！让你们天天吃肉！”又哼哼两声，“等我有了钱，我就用钱砸死那些狗官，看那些狗官还敢欺负咱们！”
好志气！
江珩简直想给他鼓掌，虽然商在最末，可只要能赚钱，总比普通的庄稼人看天吃饭的日子好过，他不像这个时代的人思想被禁锢的认为经商乃贱，这世上，没有低贱的行业，只有低贱的人品：“那你想到做什么买卖吗？”
江二郎虽然年龄小，但不论跟谁都能聊几句，之前不知怎么还跟村里柳老爷家的管事搭上话了，弄了给柳家送柴的“生意”，一捆柴一文钱，后来在他的建议下，江二郎找几个平日里玩耍的小伙伴帮忙捡柴，每日给一文钱，每日却能帮着拾五六捆柴，一个月下来也能赚一百多文钱呢，这人就是个社牛，这能耐，一般人没有，倒是很适合做生意。
“这个嘛，”江二郎故作深沉的摸摸下巴：“还没想好，不过我以后肯定是要做买卖，还要做大买卖……”
江二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亲大哥小弟都不怎么喜欢，偏偏喜欢跟二叔家的小堂弟一起玩，虽然两人年龄差了好几岁，可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小堂弟似乎都能理解，还能给他认真的出主意，他时常有种错觉，三郎不是他弟弟，倒像是他哥一样，却又不像他亲哥和爹娘，只会觉得他瞎说八道，要么是懒得理他，要么就是训斥他。
两人天马行空地小声聊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在未婚妻家学木工的江大郎和江贵都陆续回来了，听闻此事也是大惊，江贵准备看看老爹今晚回来怎么样，不行就进城去求赵管事看能否帮上忙。
江老太虽然心思不宁，还是赶鸡回笼，喂了猪，事情做完又弄了些吃食给孙子孙女吃，不过江珩和江大郎二郎都没什么心思，只有不知事的四郎和小丫头吃的小肚子圆滚滚的。
一个时辰后，门外传来声响，点着一盏油灯坐在大门处守着的几人立刻迎出去，果然是江富夫妻和江老头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张氏。
“老头子，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动粗？”
“没事，”江老头脸上浓浓的疲累，显然也不想多说，原本网巾束好的头发略凌乱，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几分，一身灰色裋褐上有明显的灰土，尤其是膝盖处，江贵想把牛接过去照顾，也被他拒绝。
他将牛赶进牛屋，又弄了草和两块油饼喂着：“老伙计，今天辛苦你了啊。”
江老太就跟张氏问江大爷爷家的情况，张氏便将江大伯母闹腾的情况细说了一遍，听的江老太没好脸色：“一个儿子惯成那副德行，这些年惹了多少麻烦，这次要不是他，也没这遭难，你可不能像她那样，孩子不是那么惯的……”
张氏只能尴尬的笑着称是：“便是我不会教，这不还有爹娘管教嘛。”
江老太脸色好了点：“我跟你爹都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
过了好一会，江老头才出来，一家人沉默的吃了晚饭，江老头不吱声，也没人再敢提白日里的事情。
早上，江家大爷爷特意过来一趟，叫江家一家都去家里吃午饭，显然是为昨天儿子惹出来的事情。
说是请一家人，实际上江老太这么多年来和妯娌处的并不好，因着昨日的事，更是懒得过去，所以其他人也没去，只有江老头和江富过去了，爷俩在江大爷爷家直到申时后才回来，说那十两银子两家均担，一家五两，带回来三两，余下的二两慢慢给，江老太心里早有猜想，只是撇嘴一笑。
只是，一个下午，江老头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江老太见老伴那副模样，忍到晚间歇息时，终于忍不住了：“老头子，你们白日里去大哥家，大哥到底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