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箭雨蹭蹭落下的时候，姬禾不由笑了，赵烜果然是在做梦，赵翦也没让她失望，他根本就不是个会受人威胁的人。

但她也不想任人宰割。因而刚才被绑起来之后，一路上，她就已经在悄悄解开绳索。为了不让人注意，她捏住松开的绳头，一直安安静静保持着看起来吓傻了的虚弱模样。

此刻已经乱了起来，夜色中火光蒙昧，视线不是很好。

她悄然松开身上的绳索，得了自由的手臂缓缓抬起，迅猛击拍赵烜横剑在她颈间的胳膊，另一只手肘快速朝后撞击的他的胸膛。

赵烜没想到赵翦真的如姬禾所说，他不会为了她，受此威胁，听从他的话。竟然不顾人质死活，心狠放箭。

他还在惊讶之中，毫不设防身前看似柔弱的姬禾，冷不丁受她此创，惯性后退两步。

那像狐狸一样狡猾的女子，一连套利落的动作下来，已成功从赵烜的桎梏中逃脱。

赵烜怒起伸手去抓，掌中只抓到一截柔软素白的衣袖，如风如雾一样从他粗粝的指尖滑过。

姬禾连忙闪到了一旁，眼疾手快从旁边，举着盾牌挡住上方乱箭的侍卫腰间，抽出佩剑，握剑在手，将近身的几个侍卫连连斩杀。

起剑落剑，矫若游龙，英姿飒踏。

她竟然会武！赵烜见到这一幕，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抓到将她就地掐死。

然而她像一尾鱼，游曳在铁甲寒光之中，奔着叶槿和芈颜那边而去。

*

箭卒的一轮箭发，冲乱了赵烜阵营的阵脚。

赵翦这边迅速示下步卒跟上，前去近战交锋，解救人质。

他能于夜中视目，刚拿了弓箭在手，打算将那个不听话的弟弟一箭毙命，忽然就见到姬禾奋起从赵烜手中逃脱。

她的举措确实将赵翦也惊到了。

他知道姬禾与寻常女子不一样，曾经鲁国如日中天的时候，虽然听说过鲁国庆陵公主，才貌双全，加上那则谶言，让她艳名远扬。但他与她同床共枕这么久，亦不知晓，姬禾是会武的。

她用剑的招式，熟练趁手；杀叛军的样子，快准利落。一举一动，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飒爽。

赵翦被她的样子迷了眼，目光不由追随她去，既忧心她的安危，又被她执剑杀敌的凌厉样子倾倒。

视线之中，骤然就看到赵烜，不知何时执剑杀到了她的身后。未曾多想，他松开手中弓弦，一支羽箭破风疾弛，倏忽前驱，狠狠穿透赵烜举起利剑的右臂……

*

混乱之中，气愤不已的赵烜还想抓住姬禾，想将她掐死，带着她和自己同归于尽，共赴黄泉。

她一袭素衫白衣，在黑压压的甲士与地上的残雪之中，宛若太极图上的白点，纵然是在昏暗的环境中，也依旧惹眼极了。

赵烜一路与平叛的王师相斗，伤痕累累，穿越敌我不分的混乱人群，悄无声息走到了姬禾身后，想割断她那截白净细腻的脖子。

他举起剑，离她的长颈只有几寸的距离，正待下手，倏然右臂一阵剧痛，手中佩剑‘哐当’坠地。

他朝着痛源看去，一支羽箭深深扎入他的右臂，穿透皮肉，钉在桡骨上。

随即，又一支羽箭破空镝响，嗖的一声，迅猛从他的胸膛，贯穿他的肩胛。

这样好的箭术，他都不用看就知道出自谁之手……

与此同时，王师从四面将赵烜围住，众军士手中长戈推送，穿透坚硬盔甲，扎进他的身躯，刺破内脏。

赵烜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回眸看了一眼利箭射来的方向，那引弓控弦的笔挺身形，蓦然与幼时画面中的人重叠在一起。

彼时两小儿第一次见面，兄长给了他一张玉弓。可惜他还拿不起，只能由侍女帮他拿着，他很开心，对他说：“兄长，等烜长大一点了，就拿得起，到时候，烜也要随兄长学骑射！”

那会儿，兄长摸着他的头点头道好，“我等你长大，我们是兄弟，虽然不住在一块，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当时的赵烜还未曾启蒙，加上在此之前，因为母亲不喜欢赵翦，平日也不曾听府中人说过他还有个兄长。他并不明白‘兄弟’是何意思，就问赵翦。

赵翦给他念了《棠棣之华》，“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然后告诉他：“就是说我们是一母同胞流着一样血脉的兄弟，好比树上同时开着的两朵棠棣花，弟有难，兄相助；兄有事，弟相帮……遇事同心，风雨同舟。”

他听后很感动，信誓旦旦：“烜明白了，我们是永远的兄弟，烜会和兄长相亲相爱，守望相助！”

那一日，还不曾识字的他，口齿生涩地跟着赵翦背了一下午的《棠棣之华》。

彼时，他也曾拿兄长当成自己的依赖。

因为这张玉弓，他一直想追上兄长的步伐。奈何兄长太出色了，在一众同龄人中，骑术射术都是上上之乘，美名与公子寿平分秋色，是他不论如何追赶，都及不上他八分的存在。

渐渐的，他心中越来越扭曲。既然追不上，那就让他消失，以此取缔他。赵翦有的，他也要有，赵翦想要的，他也要要。

赵翦想要太子之位，想当赵国的王，他便也要弄到手。

昔日兄弟两稚嫩的童言犹在耳边，蓦然回首，他们而今，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竟走到了这个地步。

赵烜笑了笑，笑当时的自己，笑今时的自己，笑他赵翦，笑那首棠棣之华。

他看了看姬禾的方向，还是不甘心啊……

他日赵翦依旧能拥美人在怀，稳坐江山，留于青史。

而他只是一个永远都比不上兄长的宵小反贼……

*

姬禾丢了兵器，正拥着被吓到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芈颜，轻拍她的背部进行安抚。

叶槿也被吓得不轻，蹲在芈颜身侧不断搓揉她失了温度的手。

她们周围都是赵翦的人，将她们三个围成一个圈，保护在较为安全的环境之中。

芈颜从姬禾怀中怯怯探出脑袋，在混乱之中，她刚才好像听见了赵烜的声音，那种受伤的痛苦呻/吟。

她忍不住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四处打量，终于透过人群的缝隙，在昏暗的火把光线中，见到数尺之外的地上。死去的赵烜跪在雪地之上，胸口右臂插着羽箭，身躯被兵刃捅成刺猬，血流不止。

这样骇人的死相，让芈颜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叶槿比她好一点，大约知道自己受不住那些血肉模糊的场景，便扶着芈颜一直低着头，不去四处张望。

领头的赵烜已死，余下的人纷纷丢兵弃甲投降。

很快，有宫人过来，将昏迷的芈颜扶了下去。

姬禾也随之跟去，却被一只手拉住狠狠按在怀中，脸贴在冰冷的硬甲上，鼻息之间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她条件反射地挣了挣，没撼动那股紧紧圈住她腰身的力道。接着一件宽大的盔甲上的披风落在她的肩上，为她隔绝了风雪。

她听到一句无奈又好笑的声音，从头上响起：“身处敌营，拔剑厮杀，浑然不惧，你倒是英勇得很。”

赵翦紧紧拥住怀中的人，下颌轻轻在她的头顶摩挲。见她被兵刃刎颈控制时，他害怕得很，为此他失去了对待赵烜的最后一丝耐心和期待。

他下令放箭的时候，虽然有信心能将她救下，却也怕会误伤到她。

谁知她能自己逃出要挟，在敌军之中一夫当关，看得赵翦惊心胆战，比自己身陷敌人的围剿还要紧张。

此刻拥她入怀，切实感受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还好端端活着，巨大的后怕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姬禾不知为何想给他一拳，实话实说：“您要舍了我，可我不想死，我自然得想办法自救。”

听到她这样说，赵翦心中慌乱骤起，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开口解释：“我没有要舍弃你，我相信他的青铜长剑，快不过我的羽箭。若适才你没挣脱开，仍然受他挟持，我也会在他动手之前，射穿他的头颅。阿禾，对不起，是我来晚了，可我没想过要舍弃你。”

姬禾只是针对他的话，随口一说，没想到他急急忙忙解释一通，将心中计划都告诉给她。

以他的身份，选择什么做什么都无需解释，更无需告知于她。

蓦地，姬禾心中忽然像是被柔软击中，但她不知要说什么。

“启禀殿下，玄武门也已平定！臣不辱使命，于寅时三刻前让王旗飘起宫墙之上！”正当此时，一道朗朗少年之声，突兀响起。

姬禾推了推赵翦，后者依旧没有松手。她迫于无奈，便在赵翦背后轻锤了一拳：“请殿下松开我，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成。”不想下手却砸在冰凉的硬甲上，牵起了刚才打斗中手臂被割伤的疼，她抑制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赵翦听见她抽气，连忙将她松开：“有没有哪里受伤？给我看看。”

姬禾余光中已经瞥见，朝着这方奔来的一个小将了，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赵翦这般无羞无耻的有着亲密言行，不由失笑：“您又不会治伤，给你看做什么。”

“我……”赵翦语塞，脸上有些发烫。担心这种话，他才说不出口。

姬禾继续道：“我没什么大碍，不过几处破皮罢了，这场混乱还等着殿下处理干净，王上王后想必还在等您，您去忙吧。”

于是，赵翦伸出那双带着血污的手，给她系好披风的带子，低头温声道：“让人送你回东宫，找太医给你看看，等我料理完，马上回来。”

“好，我等您。”

她被人护送着离开，望见天幕之上，一线微光亮起。

时间大约是在寅时三刻，一场叛乱，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