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她透过眼底一片水雾,眺望远处的山林,对着赵翦耳语:“殿下,我尽量。”
春风将这句话,送入赵翦的耳中。
他心境中的最后一丝凛冬,被十里春风,吹寒解冻,绽放喜悦。
长久以来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东西,终于得到回响。
纵使这不算是一个准确的回应,但却是正向的。
至少,她不再紧闭心扉,给他开了一个足以踏进这场赛局的缝隙。
总有一天,他可以完完全全撬开她的防守,堂而皇之的入驻她的心房,登凌绝顶。
与那个占据她心头的人,平起平坐。
不,应该是他将完全取代那个已死之人。
赵翦眉梢扬起,心花怒放,情不自禁托着她的腰,抱着她,在草木萌芽、春水初生的浪漫春天,转了几圈。
姬禾未曾设防,骤然被他抱起,脚下一悬空,不由惊呼出声。
同时,惯性使然,她垂在身侧的手,连忙攀上他的腰背,紧紧抱着他,以防自己摔下去。
两个身躯隔着衣衫,紧密贴合;两色衣袂,在风中相缠,亲近无比。
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一次抱住他。
赵翦注意到这点,唇畔扬起好看的弧度,一张俊脸越发喜笑颜开。
他竟然舍不得停下旋转的脚步。
“殿下再转下去,我就要吐您一身了。”还是姬禾在他背上轻轻锤了一下,才让他恋恋不舍地放她下来。
赵翦仍然将她扣在怀中,紧紧抱了一会儿。
半晌过去,他微微松开她,含情脉脉地注视她的眼睛。
无声胜有声。
目光停留一会后,他的视线微微挪开,细细逡巡在她面容上的每一寸五官。
因着之前骑马驰骋,姬禾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色如烟霞,诱人至极。
以及那张水润的朱唇……
赵翦眼底逐渐起了一层欲色,喉结不由滚了滚,他努力克制住想亲吻她的冲动。
她好不容易给他公平的竞争,千万不能因为一时贪恋的亲吻,将她吓退,毁掉他苦心孤诣的结果。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徐徐图之,循序渐进的机会。
*
这一天,太子殿下心满意足地陪着他心爱的女子,在椒兰围场纵情玩乐,赛马驰骋,射箭比试,独享与她的二人世界。
射箭的时候,挽弓在手,姬禾顿觉一阵生疏。
好些年没有碰过此物,当她拿在手里后,第一感觉,竟然是觉得弓身沉重又陌生。
控弦搭箭的时候,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发出去的第一支箭,毫无意外的偏离靶心。
姬禾自嘲一笑,她七岁随父王习箭术,九岁就能骑在马上射猎。十四岁时,于宋国军营,一箭射下人群中的将领的帽缨。
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如今,不过六年,竟荒废至此,宛若新手。
旁边的赵翦见状上前,拿了一支新的羽箭放在她手中。
而后站在她身后,他伸手覆上她的手,引导着她拉弓瞄准,“第一次都是这样,不要紧。我们慢慢来,多试几次。”
这样手把手的姿势,让他与她挨地极近。
赵翦的双臂将她半环在胸前,隔着衣衫,姬禾都能感受到他滚烫的胸膛,紧紧贴在自己背后。
他的头从她左侧肩上探出,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擦过她冰凉的耳垂,竟将她的脸烧地灼热。
姬禾赶紧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箭端,跟随着身后赵翦的牵引节奏,松开紧绷拉弦的手。
这一支,穿风破空,急速飞驰,射中靶心。
赵翦低声发笑:“我家阿禾真厉害。”
“这支是殿下射的,并非我的成绩。”姬禾头一歪,矫捷地从他双臂间钻了出去。
她在旁边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殿下,让我自己试试看。”
话音刚落,她指腹一松,倏而之间,箭如急雨冲刺,裹挟在风中,径直钉入靶中。
离靶心那一只,仅半寸之距。
赵翦眉峰轻抬,被惊了一瞬,由衷赞道:“阿禾真乃天才也。”
姬禾摇摇头,坦诚告诉他:“殿下,我并非天才。这不是我射的第一支箭,也不是第二支箭。我同您一样,也是自小习骑射,苦练近十载。这两支箭,只是许久不曾碰过弓箭,手疏至此。”
话中没有幽怨遗憾,只是教赵翦感到惋惜。
原来她不仅能文擅谋,会剑法,会骑马,还会射箭。
可惜一朝国破,她被剪断羽翼,从自由的天空坠地,囿于囚笼,一身技艺草草隐藏,才能明哲保身。
他想,她口中的‘许久不曾碰过弓箭’,应当是从鲁国破灭后开始。
推算下来,距今也有六年了。
赵翦一阵心疼,继而又升腾起一阵烦躁,若不是楚国踏破了她的国家,她仍然会是那个明媚多彩的鲁国公主。
他接话道:“你若喜欢,日后随时都能进出椒兰围场,尽管来此多练练,业精于勤,日后总会恢复往日的精湛箭法。”
这句话,相当于给了她一个特例。
赵翦发觉他的阿禾,在椒兰围场时,整个人既松弛,又开怀,才会展露出她的真性情。
他喜欢这样无拘无束,自在翱翔的她。纵然自己不能经常陪她来此,但他许她随时都能进出此地,尽情地玩。
“翦,多谢你。”姬禾欣然接受了这个恩赐,不由眉开眼笑。
她确实很需要这个。
她的骑射荒废了几年,能得机会来此,自己就可以再一点点练习回来。
她又继续引弓搭箭,试图找回感觉。
羽箭一支一支落入靶上,一次比一次更接近靶心,围着靶心的那支箭。
那日赵翦陪她挑选了一匹好马,回城后又去弓/弩造箭坊,命人专门为姬禾制造一柄弓箭。
回宫后,织造司也没落下,赵翦吩咐下去,为她量身制造几身红色的窄袖骑射服。
回忆起那日她在太阳下策马的英姿,赵翦总会想象,若是一袭红衣飘扬在风中,应该格外好看。
*
姬禾的生活,从此多了一个骑射试炼。
她第二次去的时候,刚出青龙门,就被公车令赵辕拦下。
一听到她是去椒兰围场,那剑眉星目的少年将领,耳尖泛红,二话不说放行,随即默然翻身上马,跟在马车后面,一路护送。
到了目的地,姬禾才知道,赵辕跟了一路,说是太子先前就指派了他,专程护送她往返于椒兰围场。
这样的待遇,将姬禾吓了一跳。
倒不是被个男人跟着害怕,而是她可不想被人当成恃宠而骄,惑主误国的红颜祸水。
她的位份,身穿红衣已经僭越了礼数。如今,还让一个守卫王宫的禁军大统领,随身保护她的安危,是何其的大材小用。
连带那次在椒兰围场,她练习骑射都浑身不自在。
比她更不自在的还有赵辕,他奉太子命,要随行护送姬美人来往椒兰围场,要寸步不离的跟随在侧。
但是,毕竟男女有别。
窄袖劲装包裹着的曼妙身躯,随着女子策马扬鞭的身姿,挽弓射箭的动作而伸展开来,常常让这位年轻的公车令红了脸。
赵辕不敢直视,垂眸静静跟随在她身侧三尺之外,与稚辛一左一右站着在旁边守卫。
姬禾停下休息的时候,尝尝让他不必紧跟着,可自行去活动。
他也一动不动,一副律令在身的严肃表情,垂目按着腰间佩剑,站如青松。
那日,姬禾草草结束了半日的训练,就打道回东宫。
依旧一路静默护送到青龙门,赵辕才勒马止步。
当天下午,姬禾第一次主动入宫去找赵翦,让他收回成命:“公车令肩负守卫王宫之重任,给我护送实在大材小用,浪费人力。叫旁人知晓,更会有损殿下英明。”
赵翦浑然不在意。
他是这样回她的:“守卫王宫是重任,守卫我这个储君也是重任,守卫你,就是守卫我。是故,这就是公车令的分内事。没谁敢咸吃萝卜淡操心,乱加胡说。”
理直气壮的太子殿下,又对她动之以情,缓解了她的担心:“阿禾,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事情多,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出了东宫,外面处处有危险,椒兰围场地处偏僻,让赵辕保护你,也能省得叫我挂念你的安危。”
姬禾推拒不掉,便不再纠结此事,让自己坦然接受,习惯赵辕的跟随。
一日,她在椒兰围场,给那只额间毛色雪白的小马驹喂食,马厩旁忽然来了一个人。
确切来说,是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被侍卫推过来的人。
男人穿着简简单单的靛蓝长袍,腿上盖着同色的薄毯。他好似常年养病,不太出门,看起来略显弱不胜衣。
他的面容上也是带着病感的白皙,但仍遮挡不住他的俊美之姿。
他和姬禾没有任何言语,和眼神上的交流。
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一来,那头小马驹就别过脸去,激动地嘶鸣,亲热蹭着他伸出来的手,将喂了它十来天的姬禾无情地晾在一边。
姬禾这才转过头去,看那个夺了宠物注意力的人。
这一看,一个恍惚,姬禾差点要觉得这是登儿长大后的模样。
随即,她就猜到了这人是谁。
长相雌雄莫辩,五官精致俊美。
再观他坐着轮椅,想必是腿脚不便,于是她立刻反应过来,这人是赵寿。
赵寿容貌酷似其母珵环夫人,曾断过一足。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着他的身份。
身后的赵辕忽然踏步出列,朝着那人抱拳行礼:“平山君。”
对方微微颔首,并不侧目。
一句称谓,肯定了姬禾的猜测。
当年赵寿因腿疾,而无缘太子之位。
赵绪登基后,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并没有将这个竞位失败的公子清算,也没有将他分封出去。
而是封了他一个闲职君爵,留在京畿王城。
听闻赵寿受封平山君,远离庙堂,平日不大出门应酬,闲赋在家,饲花弄草。偶尔也来椒兰围场,养养马散散心。
这样一想,姬禾就知道了为什么这匹小马驹如此‘忘恩负义’,转头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敢情她才是那个趁虚而入,抢了人家正主辛苦喂养的小马驹的人。
她也朝着赵寿微微欠身,随后将手中还剩下的一点草料,撒入马厩的食槽之中。
旋即,姬禾转身去牵自己的马,并不在此多待,她娴熟地翻身上马,策马出去。
身后的赵辕和稚辛,一并跟着外出。
人走了之后,赵寿才抬眸去看那抹策马远去的红衣身影。
他摸着小马驹,语带责备:“给你口吃的,就把你勾走了,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