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大雨滂沱而下,疯狂的砸在地面上,浓厚的乌云把月亮星星遮得死死的,整个夜空没有一丝光亮。
忽然,一只铁靴踏破了纷落之雨,惊得水珠四溅。
温暖的大殿里,君主深处内殿,大臣们坐在外殿,围着炉火批阅公文,偶有窃窃私语。
一阵自外闯入的寒风,打破了这片宁静。
一些大臣抬起了头,另一些专注于公文的大臣后知后觉这股诡异的安静后,也把目光从案牍上移走。
氤氲湿气,重重雨帘下,一名穿着黑衣玄袍的男人矗立在外。
他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脸上,脸上的水珠浸染温热后又随着面颊轮廓滴在胸膛,淌进脖颈之内。
但男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一手按着剑,另一手托着一卷信封,如远古帝王墓里发现的石像。
是圣上的天玑卫。
天机阁护卫皇室,天玑卫是皇室的圣徒,更是天下的圣徒。
他们以血为契,绝对忠诚。
但是,天玑卫为什么突然出现这?
出什么事了?
众人心头皆闪过一丝疑虑,不过,很快,这股疑惑便被一股浓烈的不祥冲淡。
大监从内里走出,在众人的目光下,疾步朝这名飞卢卫走去。
天玑卫苍岭立时跪下,高举信函托在头顶。
在这过程中,未有一滴水珠落在地毯之上。
大监从苍岭手中取走信件,转身进入殿内。
他身后的门就此合上,阴雨诡风在黑夜里张牙舞爪,却再次被阻隔在了灯火通明的大殿。
“怎么回事,军机什么时候要动用天玑卫了?”大监刚走,殿内便炸开了锅。
羊皮包裹,麻绳捆扎,北境的军机尤为好认。刚刚只那一眼,朝廷上的豺狼豹虎就都认出来了。
不出意外的,杨绮也被身旁的同僚问着。
“军机肯定是用不着飞卢卫的呀!”杨绮撇着眉毛说道。
身旁的同僚“嗯”了一声,但批着手底下的公文渐渐反应过来,抬头看了杨绮一眼,心想你说废话干什么,想完后,又瞪了他一眼。
杨绮无奈,只得再说一句:“前几日我路过个茶馆,那说书人特别有意思。说我朝黑甲军和飞卢卫一剑一盾,剑指北境,令敌人闻风丧胆,盾护帝京,固若金汤…”
身旁的同僚听着,“呵呵”笑了两声。
杨绮点到即止,停顿后便不再说了。
身旁的同僚倒是没放过他,念叨了一句:“盾护帝京?依据杨大人的意思,这信件说得不是军机?”
杨绮连连摆手,道:“诶,老周,话可不能乱说。杨某的意思是,就算有如何的危难,黑甲军和天玑卫都会摆平的。”
周昆知道他这是在跟自己打太极,但无所谓,两人在一起打太极这么多年了,能够意会,能够意会。
杨绮的意思就是这信说得不是军机。
不是军机,是帝京,但又包着北境的皮。
最近离帝京去北境的也只有世子了。
“世子出事了?”他张大嘴巴脱口而出,但因为职业素养一瞬间低头压低声音冲杨绮耳朵边吹气道。
“不知道!”杨绮被这个老头惊得赶紧拉开了距离,嫌弃道。
“世子怎么会出事?”周昆还要跟杨绮叨叨。
杨绮胡子一横,不理他。
此时殿内还有他人也在议论此事。
傅长林坐在激烈讨论这封信是因为什么的两人中间,低头疾笔书写着。
在两人叽里呱啦的讨论中,他休息了片刻,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放下后,冒出一句:“会不会是世子的事?”
他不知情,所以说话没避着谁,左右两圈的人都听得见,唯独角落里的杨绮,听到后疾笔书写的手狠狠顿了下,抬头望了眼傅长林。
左右两人也停止了争论,倒不是因为傅长林的话,而是大监匆匆从里间出来,面色从未有过的慌张,提着嗓子对外面候着的太监宫女道:“快叫太医,皇上晕倒了!”
众人立时都站了起来,傅长林抬头,发现大监恰从他身上收回目光。
“大监,这是怎么回事啊?”王武定等人簇拥着上前,急忙问大监道。
“世子死了…死在了前往漠北的路上…”
北境禾木村
“世子?”
“世子?”乡间小道上,塞北的风吹过几万里冰原,携着古战场的沙飘扬而来,将两旁荒草吹得哗哗作响,好似不散的英灵在齐齐咏唱颂歌。
江远林背着赵翎,一步一步缓慢走在黄土地上。
“滴答”、“滴答”。
比夜色更浓稠的血顺着少年苍白修长的手指不断滴落往下,掉落在黄土地上,融进尘埃里。
他听见江远林的声音。随北风四散的神识又不得不被重新聚拢,略一睁眼,天旋地转的晕眩再度袭来,瞬化作一阵阵波浪直冲天灵盖。
他忍不住张口,顿时喷涌出一口自腑脏的鲜血,血腥四溢。
江远林感受到他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裳,悬着的心有了着落,高兴地鼓励赵翎道:“阿翎,阿翎,再坚持会儿,再坚持会儿我们就到了。”
重伤的赵翎无法回应他,疼痛、撕裂已经变得无感。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个破破烂烂的布袋子,身上到处都是洞口,稍一动作,里面的血便争先恐后地涌出。
他用仅存的最后一丝意识牢牢抓住了江远林的衣裳,好让他不再紧张地大喊大叫。
“温湉?温医师!?”江远林跌跌撞撞几乎滚落,跑来了一扇木门前。
原本漆黑的屋子瞬间亮了起来,是温暖的灯光。不久,随着脚步声渐显,一阵清亮的声音破开了重重雾瘴。
赵翎睁开了眼,“吱呀”打开的门内站着一位姑娘,她正满脸愕然地看着自己。
从她那双明镜眼眸里,赵翎正好看见,看见自己现在满身满脸都是血污,洗得掉的再也洗不掉的,满是血污。
脸色苍白恍如恶鬼。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却是挣扎着轻笑了一声。
皇叔。
这么多年,亲情、友情...这世间的一切一切,在你心里,都比不上那至高无上又冰冷之极的龙椅吗?
半月前
“你找我来就是下棋的?”
太学的一座小院里,朗朗亭楼,松竹皆绿。潺潺溪水隔绝了暑气,清风送来,流水淙淙。赵翎和周述一相对而坐,各执一子。
“不是。”周述一毫不遮掩地一口回绝,屋里已经很凉快了,他还在那使劲摇着扇子,惊得檀香四窜。
在通体乌木打造的房间里,扑上了一身玄黑的赵翎。
“哦。”他笑了一声,跟着周述一落下一子,然后宣布道:“你输了。”
周述一还在情况之外,抓着棋子儿将要落下,没反应过来。经赵翎提醒瞪大眼睛一看,皱眉“啧”了一声。
将手中白子“咻”一下扔到棋篓里,道:“不管这个。”
“之前来找你的那个疯婆子...”他急速开口道,似是被眼前事憋得太久了,终于忍不住不吐不快,但说道一半又硬生生给顿住了。
空留皱得弯弯曲曲得眉毛和一双充满担忧愣看着赵翎的眼睛。
赵翎一听他认输了,只面色淡定地收拾着残局。
“就是跑来你面前说你是那个的...疯婆子。”他终于放下了一直死命摇的扇子,凑到了赵翎跟前,轻声说道:“她死了。”
赵翎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但未置一词。
“她。把她押入大牢的,刑审她的,接触过她的,听见她的那些疯言疯语的,人,无论官员平民,都死了。”他的声音故意压着,所以很轻,但话很重。
“这么多条人命啊,赵翎。”“因为一个妇人的几句话,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个妇人、甚至可以说是疯子的不知真假的几句话,就都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
这天下除了皇帝,谁还能做到如此?
“嗯”赵翎低低应了一声,回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周述一把这话含在口里,思索片刻,惊疑道:“你知道什么?”他逼问道,仔细回想:
“你当年,我们第一次相见,你那时还未进入内阁,常年在北境十三州...”
“为什么会回来...”他喃喃念叨。
世子向来受万众瞩目,周述一当时还是一介草民,又在丧失亲人之痛中,他搜寻着装满墨水的脑袋,努力回想:
“你当年是...是在北境受到了刺杀?!北境无医,你是回帝京来治病的?”
当时世子在北境遭遇刺杀可是轰动天下,永安皇帝作为皇叔心疼侄子,召集天下杏林圣手集聚帝京为世子治病。
但世子回帝京后,各种胡乱猜测阴谋论就像冬日梨花一样,瞬息来瞬息散。
周述一当时只顾自己丧母之痛了,完全没注意到金尊玉贵养着的世子当时跟他一样面色苍白,身形削瘦。
清空的棋盘上,旁边檀香缭绕,略显龙腾驾雾。赵翎落下一子,黑子,无声叹了口气,对周述一说道:
“你下棋最好,应当比我更清楚。这既已成局,两方博弈,押的都是生死。输赢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争的是用性命死守住的底线。
只不过赢者生败者死,只下一局,败者将永远困于赢者为他布下的囚笼之中。”他的语气冰冷刺骨。
最终,败者之于先前做的一切,都将做出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