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葱绿景，袅袅莺啼。白羿坐在屋外的木栏上，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看着栏外丛丛绿景发呆。
屋内人的说话声，棋子敲落棋板发出的清脆声，缕缕檀香冒出锦盒发出的簌簌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时不时还得探出头去看看。
天机阁最小弟子小白白羿
先帝最关爱他，临走前，将他指给了世子赵翎作护卫。一晃就是七年。
七年啦，那时候世子还只是他的世子。
忽然，白羿行动一止，连呼吸都微微滞住，整个人就像玉雕的石像完完全全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唯有嘴中衔着的草还在微微震颤。
片刻，察觉出那个逼近的打不过的人是卓一，他长长呼了口气，将藏纳在肺腑中的余气一并排出，衔着草跳下木栏。
“你怎么来了？”转身就见一身石灰白，无论晴天阴天下雨天打雷天都灰蒙蒙狂傲张脸的卓一。
白羿腆着张脸，笑嘻嘻说道。
天玑卫之首先帝最信任的部下 卓一
一些见不得人的阴暗铲除之事，都是派给他做的。
天玑卫是正德皇帝且只是正德皇帝的。他们只听正德皇帝一人之言。先帝薨逝，当然没忘记他们。
最受先帝关爱的小白被指派到了世子赵翎身边。赵翎一行就是三千里，一出就是一年。哥几个都在帝京，就他老是远行。所以这会儿看见老朋友，白羿很是高兴。
看着这张笑得跟个傻子似的脸，卓一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板起他那张狂傲的冷脸，语气一横：“我来是办公事的，陛下召世子入宫觐见。”
白羿的眼皮不自觉跳了两下，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知不觉，大片浓厚的阴云遮蔽了白日，沉沉低低压在头顶，却又留几分裂缝，好叫那璀璨阳光有一席冲破之地。
“陛下在里面等你。”卓一把世子带到建章宫门前就止住了脚步，站在一旁，恭敬说道。
白羿站在世子身后，望着前面黑黢黢好似噬人不吐骨头的野人洞口的建章宫大门，里面还隐隐约约透出些似鬼火亡魂的荧荧火光。
再看看他家世子单薄清瘦的身体，不由得迈出一步，想要跟上赵翎的步伐。
“不许进。”却被卓一横臂挡在门外。
他看着这位好友的眼睛，这位同样效忠于正德皇帝，效忠于天下百姓万民的守护者的眼睛，咬咬牙，抿抿嘴，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行，我到屋顶上呆着去。”说罢，转身就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上房。
“站住！”
大哥，虽然有时狂傲得有点讨厌的大哥，站在大殿门前朝他低吼了一声，白羿不得不停住脚步。
执拗地与大哥在空中对峙了几秒，白羿最终低下头来，妥协着走到他身边。
卓一干咳了两声，方才说道：“知道世子经常遭遇刺杀，你得一步不离跟着。”
上次赵翎回京治病，他们小白都快愧疚死了，皱得两只眉毛中间都给凹陷下去了，整天耷拉个脑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喝醉了把世子打成那个半死不活的样的。
“从我说陛下来找世子你就垮着个脸。”
“这里面有洪水猛兽吗？”他指了指黑黢黢的野人洞口，“这里面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世子进去了，面对的是从小把他带到大的陛下。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为什么不担心！
白羿想说就是这个从小把世子养大的皇叔是窃贼！窃走了赵翎爷爷正德皇帝的天下！
但他现在还不能说，世子还没拿到关键证据。冒然说出去只会破坏世子的计划。
他有话不能说，憋闷得难受，撇着眉哀怨地看着这个不明真相的傻瓜。
“好不容易进来宫一次，忘了我们兄弟三个了？”
“不是你说公事公办吗？”白羿反问道。
卓一无语片刻：“别学你家世子那么死板。”
“我家世子不死板，我家世子可聪明了。”二次反驳。
“？没说世子不聪明，他小时候可死板了。噢~你那个时候还在呆天机阁里呢，没见到。”卓一笑道。
“走吧，风朗和苍岭都等着你了。苍岭那个家伙还特地翘了班，你知道的，他平时最死板。”
白羿不说话，只沉默着望着早早消失在建章宫内他家世子的背影。
“走啦！”卓一见状上前揽住了白羿的肩膀，“放心吧，你我活这么多年见过还有他赵翎搞不定的事？”
“......没”
“那不就行了。”
“好...吧...”
两人踏着晖晖斜阳，渐渐远离。说话声在高健雄伟的楼宇中徘徊不过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殿之华丽，宇之雄伟。
檐牙高啄，钩心斗角。
转角间，白羿用余光瞥了眼建章宫的大门，再次看到了那黑黢黢的洞口。他忽然想起来他家世子之前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人人都想登高位，山巅最高。可处于山巅之上就会发现无路可退，想下来就是粉身碎骨。前路亦难行，举步维艰。
生死即在转念之间。
帝京的建章宫，最高。
“阿翎，你给朕递了奏疏。”他坐在孤绝的高位上，脚下是跪着的臣仆，身旁空无一人。唯有光和尘，被风带着扑朔着来到他身边。
一齐落到他的肩上。
桌上离手边最近的就是他从小到大当亲儿子的侄子的奏疏。“平疆去疾”四个字，行若流水，亦步步中锋。
他的侄子远超过他，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能轻易达到“完美”。
“这才呆了多少天，又要去北境...那么远的地方。”永安皇叔面对决然远行的侄子，低着头，不满地嘟囔。
“唉”他一声叹息：“北境现在外有敌寇，内有山贼，是不太平。”
“你在那做了那么多年的官，熟悉那儿的情况，去替朕看看也好。”他抬头，目光柔和地看着挺立在明堂中央的孤高少年。
个子比前几年高了不少，肩膀也宽阔起来，脊梁挺直，像寒风大雪压不倒的傲然孤松。
多好的孩子，可惜，身上流的不是他的血。
“谢皇叔关心，臣领命。”赵翎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嗯。”“三日之后你就起身，就替朕去看看，嗯...半月不到也就该回来了。”
永安皇帝起身，衮金华服在地上拖曳着，他低下头，珠玉碰撞声清脆，冠冕随之倾斜。
扳着手拇指仔仔细细算着家里孩子的归期。
“好。”赵翎应下。
“这几日也别闲着。”他来到赵翎身边，故作怒状，瞪望赵翎，粗着嗓子吼道：“这么大人了，别的跟你同龄的小崽子娃娃都呱呱叫了，你倒好，还没娶妻！”
“朕不管，这几日你得给朕找个侄媳妇。”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柔，目光也飘到了渺远的远方，像是见到侄子未来幸福的样子他也很高兴，笑眯眯道：
“以后像这样的远行，有个知心之人在身边也不会觉得孤单。”
与长辈谈论这些话题，赵翎得有些无措，他张了张口。
还没出声，就被永安皇叔堵了回来：“别跟朕扯这扯那的，三天，就给你三天，自己找不到，朕就给你找。
我还不信了！”
赵翎闭上了嘴，温和看着皇叔，看着皇叔圆溜溜的眼睛，轻声笑着说道：“谢谢皇叔。”
可是他不只是皇叔，赵翎也不只是他的侄子。他现在还坐在这龙椅上，拥有着这天下。
云边的霞光渐渐熄灭，大地迎来了沉睡之时。
赵翎站在建章宫前，晚风微凉，卷起他的袖角，静静看着西南方向渐渐沉寂下去刚刚绚烂无比的紫色霞光。
宫殿角落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但有点乱，匆匆忙忙的，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赵翎转头，果然看见了白羿。
面对着他那张充满了仓皇内疚的小脸，赵翎微微笑了笑，说道：“走吧。”
“殿下，又让你等我了...”小白沮丧说道。
赵翎说“无妨”。“刚刚与苍岭他们玩得开心吗？”
“开心，我们一起喝了酒，吃了肉，坐在帝京最高的角楼边上观看日落。”他们每年聚会的机会很少，而且都是这几个项目，但他们却总是很开心，乐此不疲。
知己相聚，能有几时？
“我的皇叔要杀我了。”
却在这时，赵翎语气十分平静地对白羿说，目光也很平静，波澜不惊。要不是谨慎如他，现在却没问“卓一苍岭他们现在在不在这”，白羿就真该相信他的平静了。
“他...刚刚用皇叔的身份跟我告了别。”他平静说道。
晚风轻轻，夜色微凉。
他每次的悲伤都这样轻得不着痕迹。
白羿低下了头，他不知该说什么。事实上，世子也从未有过寻求安慰。他知道世子接下来的话一定又是缜密周全的安排，所以难过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靴子。
明明才刚过夏天，晚风微凉，但很温柔，白羿却觉得冷，想把脖子，不，整个身体都缩进衣服里。
“你今晚就出城，去北境，找江远林和刘启上。告诉他们恶疾不能不除，巴蜀的事绝不能拖。
让他们在我一出城门就盯着我，但是不能靠近。”他的语气比这夜晚还要冰冷，几乎不带有一丝感情。
白羿觉得他现在一定很难过，从衣领里探出头来去看他。
声音最终还是生生断裂了一下，沉默许久，再张口，清朗的声音已经被巨大的沉哀压垮了，无比生涩沙哑：
“我皇叔养育我十几年，若真想让我死，我不能不如他的愿。”
一切都被他安排好了。冷静，缜密。局势的走向，自己的退路。总是这样，白羿想安慰他都没有缝隙。
心中百转千回被生生抑制，透露给外界的也不过只这一句。
白羿抬头，沉寂如水的夜色下，锋利的下颚线上，他一双宛若星辰璀璨的眼睛里只剩下坚定。让人难以不追随，不为之赴汤蹈火。
“是。”沉默许久，白羿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停了几步，就看见世子走出去好远。
重重夜幕下，他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微风卷起他的衣衫，赵翎盛名在外，功名在外，其实很单薄。
但他从来都没犹豫过、逃避过。就如现在。白羿没有父母，只有主人。
先帝是他的主人，也是关爱他到大的父亲。因此无法去想赵翎受到的痛苦。
但他觉得或许就跟主人不要他了，将他扔出去好远，而且还让其他几个兄弟都不承认他的存在一样。
这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大的痛苦。
可白羿没办法在遭受这一切之后，还这么镇定地处理这么一大堆繁杂的事务。
他至少会哭...哭出声来，让这个世界听到他的委屈。
白羿站在原地，目送他孤零零走出去了好远，直到成了一个小黑点，才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里，飞速前往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