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翎的弟弟赵启明对着无人的灵柩跪了三日。

前几日他还跟着外公陈禀阳陈老侯爷商量，待哥哥回来，备什么馅的饺子欢迎他。

世子喜欢吃饺子，什么馅的饺子都喜欢吃。

只因饺子有团圆相聚之意，他一年通常有三百六十天不在帝京，不在家，在相隔万里的北境。

就算这两年回来了，在至高无上的权力中枢内阁，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赵翎、赵启明父母早亡，外公、舅母心疼赵翎，想给他说门亲事，不用多漂亮聪明的，体贴人就行。

可几次三番都被赵翎拒绝了。

他微微笑着说自己并不孤单，一个人呆在一块的时候却是比谁都多。

老把别人指使来指使去，指使得团团而又晕头转向，却是一个都不留在自己身边。

半月前，不知是铁树终于开花了还是木鱼终于开窍了。

经过皇叔的一番劝说，他竟然同意娶亲了。还是烟衡烟尚书家的掌上明珠。

全家人都喜庆疯了，急忙张罗世子与烟姑娘的婚事。经过半月，一应事务都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了，就等外出北境的世子回来。

没想到，北境的一份战报送来，红菱变成了白绫，大红灯笼变成了白幡。

他的哥哥怎么会死？赵启明不相信，也不愿相信。

所有人都说“没有什么是赵翎解决不了的”，那又有何人会仅凭那一纸墨书相信“世子北境遇难身亡，遭人戮尸尸骨无存”？

赵启明不相信。

烟姑娘也不相信。

陈昭月，陈钊里也不相信，外公、舅母都不相信。

但皇叔却是信了。

世子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渐渐的，天下人也信了。

赵启明呆穿着一身素缟孝服，麻木地跪在长兄的灵堂里。

来来往往的过客请他节哀。

浮萍路人尚且掩面痛哭，悲难自抑，他如何节哀？

建章宫

雨滂沱而又无声地下着，杨绮静立在建章宫内，对着空荡荡的龙椅和明灭不定的微弱蜡烛，微微弓身保持着行礼姿态。

在阒寂无声的雨夜，静静等待它主人的到来。

昨日，圣上作为亲手养大世子的皇叔，在听到世子在北境遇刺身亡后，立马晕了过去。

杏林圣手随即一窝蜂上去救援，却不想陛下还是悲痛难忍，下旨罢朝三天。

臣民悲恸，亦劝陛下节哀。

杨绮作为内阁老臣，是在今天下午被提溜进殿的。

国事繁忙，他好不容易得一次空，休三天假，正在院里观雨喂鱼呢。青砖、绿苔、清雨、红鱼，他正乐呵呢，圣上的飞卢卫过来了。

激起一层水花。

惊得鱼四窜，惊得猫咪哇哇叫。

“杨大人请跟我来。”大监突然从内里出现，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里透着三分尊敬。

“诶，好。”杨绮闻言又微微欠了身，行了个虚礼，方才迈步向大监走去。

“公公可知陛下召我是何事？”他温声问道。世子丧生，陛下罢朝，天下群臣千万，偏偏找了他杨绮。

大周的首辅不好当啊。陛下执政多年，政绩斐然，但平生最忌讳臣下有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永安年间第一个首辅张续，不得好死。

第二个首辅傅临傅老先生，未得好报。

第三个...第三个当然不是杨绮，他可不想享这福，他还想多喂几年鱼呢！第三个是王武定，永安皇帝的纯纯一条狗罢了。

银鬓大监瞥了他一眼，笑眯着眼睛回答道：“杨大人是忠臣，陛下不过问大人几句话罢了，大人不必心慌。”

杨绮把这句话在心中翻译了一遍：皇帝老儿问你几句话，答对了，是忠臣，没什么事。答错了，你就不是忠臣，不忠，就得死。

“......”他看了大监一眼，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藏书阁内，一幅幅巨大的书架矗立在两人身旁，文字通古贯今，他们是无言的圣人，是第二片更古不变的星空，沉默地静立在时间的角落，俯视瞬息万变的沧海桑田。

一名身着银白滚金华服的男人坐在一个巨大的书架下，席地而坐，身旁堆满了小山似的书籍，衣上金龙在烛火下腾跃，男人不怒自威。

杨绮远远看见，就小跑上前，跪在了男人三步开外，恭声喊道：“臣杨绮拜见陛下。”

姗姗后来的大监也缓缓跪下，行了礼数。

皇帝身旁唯飞卢卫苍岭站着，一如远古雕像。

“杨绮。”皇帝端着书，缓缓开口，声音低缓雄厚，宛若闷雷，“你我君臣多年，不用行此虚礼。”

“朕召你来，是有几句话想问。”

“知无不言。”杨绮跪在地上，头碰着地，不肯起来。

微弱灯光下，古木书架上的鎏金云纹，松散闲坐的银白金龙，伏跪畏缩在地的两只千年狐狸，还有一个冷面玄衣石像。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将手中书册摆到一旁，“七年前，你和阿翎，还有朕的皇弟一起前往北原和胡人商谈通商事宜。”

永安皇帝话音落下后，杨绮才低低应了声“是”。头磕在地砖上，依旧不肯起来。杨绮知道永安帝是想试探他，如果他知道什么，立马动手把他杀了。

“阿翎如今在北境遇刺，这么多年来，北境那么多刺杀他的。”他的声音很哽咽，滞断处好像被巨大的悲伤横切了一刀。

“你们当时到底在北原遇到了什么？回来后他放着安宁无恙的京官不做，跑去一片动乱的北境？”他的声音蕴藏了极大的悲伤和懊悔，鹰隼般锐利的双眸却无比冰冷地注视着低伏在地的臣子。

杨绮能听不出来？这么多话，都是幌子，皇帝唯一想知道的只有当年，赵翎是怎么一个人孤身闯入那无量北城，功成身退安然无恙地回来，并且一举完成了通商事宜。

那些事儿，杨绮能告诉他？告诉他，自己的脑袋怎么办？赵翎怎么办？先帝正德皇帝的天下怎么办？

回不知道吧，肯定会引起皇帝老儿的怀疑，就他那个多疑劲，把你底裤都能摸清。那还是得完。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以安臣等惶惶之心。”他也把声音里塞满悲伤，悲恸说道。

然后开始真假参半的打谜语：“世子不复皇恩，赤诚于民，七年前在塞北的一个驿站偶然外出，撞见父亲病重，儿子战死，家中老母亲小孙女磕头祈求钱粮为父治病，一家人还强颜欢笑...”

他的声音生生断裂，低伏在地，竟微微颤抖起来。

光滑漆亮的木板上滚落几滴热烫的泪珠，杨绮哽咽说道：“回来后世子就与老臣说，说世间千万瑰丽景都没有亲眼见证百姓备受苦厄，身处火海却不自知依然强装欢乐来得惊心动魄。

他与我说，人之所以能越过高山比肩神明，从来都不是因为为自己谋求争取了什么，安乐富贵他都不缺，但是这些百姓缺，缺极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争取过什么东西，富贵、才名、能够在这天下翻云覆雨的权势，他都唾手可得。但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意思，那些场景他没有看到就算了，既然看到了他就一定要为这些百姓争取到什么。

先生教他矢志不渝，君父教他忠君爱国，如果这一件事都争取不了，岂不是白活？”

他声泪俱下的诉说，永安皇帝却一把掀飞了堆叠的书。刺啦一声，摩擦着光滑的地面，飞出去好远。

苍岭依旧是石雕，杨绮的哭声断了一下，大监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赵翎的话说得很对，杨绮转述也无可厚非，但却激怒了永安皇帝。这一字一句无不是把利刃，往皇帝脊梁上戳。

他呆坐在原地，怒得气喘如牛。赵翎那小子什么意思？杨绮这厮什么意思？骂他只顾争权夺势，为自己谋求富贵，两眼黑黑，全然不顾天下百姓？骂他昏庸？骂他无道？

这天下这龙椅还不是那小子的呢！

看着被他扔一地的书，永安只得难堪收场：“斯贼可恶，当派全兵，尽数捉拿。”

“朕要让他们千刀万剐，为朕的侄儿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