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禾木村

赵翎身上有伤，不能碰水，简单洗漱了一下之后，便回到了卧房休息。

白羿闻着沾有药香的被褥睡得很舒服，但习武之人的天性使然，堂外传来了一点动静，他便惊醒了。

趴在褥子上迷迷糊糊的，外面夜黑风高，寂静如斯，内里微微点着一盏灯，昏黄有明。

他恍惚半晌，才想起这是在赵翎养病疗伤的小院子里，又过了半晌，才察明心中空落落归于何处。

赵翎呢？他不是说今晚会睡觉的吗？

白羿略微抬头，半支起身子看向旁边空落落的床铺。

仿佛回答他的问题似的，没过一会儿，外间又传来了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

白羿皱着眉毛迷糊了半晌，终于从床上支棱而起，翻过身子，缓缓下了床。

已经快过丑时了，赵翎那家伙不会还在写公文吧？

他轻飘飘循着声音来源出不断往前探，却不知不觉早已错过了案几公文处，那儿虽然还点着一介灯，但人早已去。

白羿来到一处柜子前，绕过重重屏风，最终在最后一处绘有松竹乌鸟的屏风后看到了赵翎的身影。

他上衣尽褪，松散衣物下，纵横贯列的绷带紧紧包裹着紧实有力的身体，完全看不出穿上衣服的斯文儒雅。

那些绷带微微渗着血，血色并不鲜红，应是昨日的，经今日白天和夜晚的动作，这才触碰到了伤口，渗出点血来。

只不过看着上面左一条、右一杠的血斑，白羿并不能判断他伤得到底有多重。

赵翎是那种永远不听医师话、最让医师讨厌的病人，自始至今，白羿跟了他那么多年，无论他伤得多重，都没有见他好好听医师的话躺下来歇几天的。

现在他紧张兮兮地等着赵翎自己把绷带卸下，如果伤得实在严重，他说什么也要把他敲晕，不准他明日一早起来，去操劳那些烦心事，让他好好睡个安稳觉。

但随着赵翎的动作，绷带渐渐剥开，血印子确实越来越多，白羿的脸和耳根却也是越来越红了。

他只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就被赵翎发现了。

赵翎一把推开屏风，屏风毫不留情面地在地上剐蹭，发出了刺耳的呲呲响，昭示着白羿偷看的卑劣。

赵翎的脸色更是冰冷至极，像看一件和他毫无关系的器物。

不过看见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白羿，神色还是缓和了些，继续解起了绷带，不甚在意问道：“你怎么在这？”

白羿忽然有些低落。

“你怎么在这？”、“你怎么来了？”......

他并不期待，自己擅自举动，便是冒犯。

但更让他低落的，却是赵翎身上满身满血的伤痕。

触目惊心。

比想象中更糟，虽然已经经过医师良好的处理，伤口没有发溃发烂，但是这样丑陋狰狞的疤横在赵翎身上，确实令人不忍。

这一看就流了很多血，一看就很疼，一看就...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赵翎手上拿的就是那散发出清苦香味的药草药膏，白羿一点都不觉得它香了...

赵翎见白羿许久没答话，便抬起头来看他。

殊不知白羿已经看了他好久了，看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些膏药涂抹到青紫红痕狞烈的伤口上，眉毛都不皱一下，胸口、额角却是出了好多冷汗。

“你...疼不疼啊？”最终，白羿忍住了伸前出去轻轻触摸的小手，忍不住问道。

赵翎却笑了笑，轻声说道：“疼啊...疼死了。”

疼痛是一种非常剧烈的感觉，出于身体保护自己的本能，让人非常清楚地感受到危险的来临和自己的弱小。

但同时也如尖刀利刃一般，狠狠戳进在求圣的道路上苦苦挣扎却久不得黎明曙光几快被困苦磨难碾轧的丧失意志之人的灵魂，令其从麻木再返一丝生机，好走完接下来的茫茫无际的沙漠，去寻找传说中的神殿。

赵翎并不是疯子，也不是自/虐狂，他没有受/虐倾向，也并不期待刀剑戮身，安然地享受这份痛苦是因为痛苦悲伤和欣喜顺遂并不矛盾，在他看来，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活着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

万物有灵，唯人知喜怒哀怨。

那为什么不坦然接受它？

但是小白却一脸担心，担心得脸颊连着眼睛、脖子红了一片。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白羿跟着他去北原，在胡人的大营里，赵翎安排他去教胡侯的一个小儿子武功。

看起来是很离谱。

但是是因为通商之事久久不得进展，胡人那边一直在推诿逃脱，谈判时不是在侃大山就是在跑火车，全无一点要通商的意思。

我方使者很无奈，但有没有办法。

赵翎心中一直有疑问，为什么一直夹着尾巴做人、被先帝打得怕得要死的胡人，会突然进军来犯？

他在胡人大营溜达了几天，看出了些端倪，直觉胡侯小儿子身边一个老仆能给他答案，便假借教武功之名，让白羿留在那，好方便两方联络。

白羿当时没说什么，但一出门他就不干了，十分不满地对赵翎说道：“主人死前最后的命令就是让我跟着你。

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们天玑卫比较特殊，特殊就特殊在这个“主人”上。

一旦认人为主，誓死为其效命。

白羿之前的主人是先帝，先帝让他跟着赵翎，他就当条命令来看。

赵翎当时很无奈，他之前遇到过办事不尽力的，但还没遇到过如此执拗死犟的。

记得当时是拉着脸骂了他一顿，然后再好言相劝告诉他：“自己不会死的，你去教小孩武功的时候，我就在胡侯的王帐里，和杨绮还有亲王一起。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敢动手的，除非不想活了。

你就放心吧！”

像个老妈子似的。

小白红着眼睛、低着头，被他训得情绪低落得很，最终点点头，答应了。

赵翎放了放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好好教人家小孩，小孩不得宠，武功不好见不到父王，怪可怜的。”

这么说，其实赵翎也挺可怜的，人家就算不得宠，好歹父亲还在世，他一生下来就没怎么见过父亲，最后就连他死，也没见到最后一面。

白羿点点头，答应了。

但是赵翎一从谈判桌上下来，就见到了在帐外等着的白羿。夕阳余晖落在他的肩上，眼神坚定璀璨，一看就等了很久，没有把话听进去。

诶，罢了，罢了...

“事出意外，你不要因此自责。”赵翎兀自上好了药，绑好了绷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就习惯了似的。

他穿好衣服，又一副清雅斯文的样子，对呆坐在桌子上，却低着眉耷拉着脑袋的白羿说道。

“赵翎。”白羿却是不管，他拉住了赵翎的袍角，轻声说道。

“你让我别来。”

“是因为怕我也受到这样的伤害，还是因为我是个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