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林深看着他严肃的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了，问道：“怎么了？”
王序也微微皱了皱眉：“你爹怎么样？”
“我爹挺好的呀。”傅林深感到很奇怪，王武定一个内阁首辅并没有管礼部，而且王序也刑部侍郎说什么也与礼部尚书扯不上关系，两人平常又不熟，问她爹做什么。
王序也心中盘桓许久，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抬头看了看傅林深清澈单纯的眼睛，最终斟酌着嘱咐道：“最近京城局势不稳，你...和你父亲一定要多加小心。”
“...怎么不稳？”傅林深看出王序也面有难色，试探问道。
王序也瞥了静候在傅林深身后的小侍女一眼，小侍女收到眼色后便自觉出去了，守在院门前，替他俩把风。
“赵翎身死，素来三足鼎立的内阁一下就变成了两人。首辅我爹和次辅杨绮。”内阁三足鼎立是正德皇帝开国时就定下的规矩。
虽然后人可以依据情况更改，但改变必然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朝野上下皆知，首辅依照皇帝命令行事，杨大人虽然贵为次辅，但处理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务。”
“眼下论资历，论能力，论圣上恩宠，最合适进入内阁补缺的天下不过三人。”说道这里，王序也停顿了一下。
“谁呀？”傅林深识时务地做了下捧哏。
“第一个就是你爹，傅长林傅大人。傅老先生两朝故老，德威望重，退隐十余年，天下莫不流传他的事迹传说。”
“傅大人勤勤恳恳数十年，在位间功绩无数，当年跟随正德皇帝打仗便可见其风姿，早就具备了进入内阁的能力。”
但是永安皇帝多疑，上位不足五年，便把那些有功高盖主之嫌的嚣张跋扈之辈给设计铲除了。
傅老先生忠勤一生，无时不是在为百姓辛苦操劳，最终竟以自己自退首辅之位、归隐江湖来洗清皇帝对自己的嫌疑，为自己一直被故意打压的儿子和时刻被盯紧的家族换个好前程。
这些傅林深隐隐约约都知道，不过这几年情况好很多了。
“第二个就是赵翎的表弟，翰林院庶吉士陈钊里...”
“这个我知道。”陈禀阳陈老侯爷的亲孙陈钊里，不仅天资过人，还是出了名的好学精明，官场上几乎紧随他表哥赵翎的步伐。
和赵翎同年科考，傅林深听他们的妹妹陈昭月说，陈钊里当时也想和赵翎一起去北境开荒，但赵翎说什么也不愿带他，还劝说圣上，如果陈钊里实在想出去历练，就把他送去江浙地区，正好陈钊里喜欢吃鱼...
而且陈老侯爷...患了异病，神思有障，偌大陈家，只陈钊里一人。
“还有一个呢？”傅林深毫不犹豫地打断，追问道。
王序也不满地瞥了她一眼：“还有一个，是最稳妥的人选，户部尚书烟衡。”
没错，就是那个圣上指婚给赵翎的烟家嫡女的父亲。
“赵翎身死，他偌大的权势、地位谁来接承？此为动。帝王最注重权衡之术，这三人，综合声名、根基、能力、才德，皆是同一水准，到底怎么用，能不能用得好，此为变，变即生乱。”
“刑部委屈你了王大公子，你应该去吏部，当尚书。”傅林深玩笑道。
“不敢不敢。”王序也说道：“但是换一个方向思考，倘若皇上不打算变更权势，再令一人入阁，此三者，便是对上位者极不心安的最大变数。”
傅林深听不出那么多机锋，但从王序也的语气里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妥。
里面毕竟还有她阿爹呢！
她来爷爷这住当然不是因为父亲休了母亲，家里二娘嚣张跋扈对她处处欺凌，她家爹娘恩爱得很，数十年如一日，一个小妾都没有。
她来这是因为傅老先生自请搬离傅府，傅长林想来看望父亲尽尽孝道但又怕圣上怀疑，所以夫妻俩只能将孙女送过来给老爷子解闷。
“那你呢？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说说你？”傅林深最后苦恼地皱着眉，像喝醉了酒般展现出一股憨态，问道。
“我？我没有资格，我爹已经在里面了。我当当大猫，抓抓老鼠挺好的。”
傅林深“哦”了一声，在王序也的长篇大论指点江山下，也打算说点什么，但憋了好久，才说道：
“其实我爹他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大官，他跟我爷爷早说过，其实上面的事只要有人做，就行了，是谁并不重要。”
众人把他架高到那个位置，其实他最想当个御史，谁偷懒了，他就上折子骂两句，整个机器不就运转快点了嘛...
傅老爷子正在自己的小舍里喂鱼。
青古色石砖围绕着的中间映着一缕澄澈非常的小水湖，湖底鹅卵石晶莹闪烁着阳光，湖面飘摇着朵朵莲叶，荷叶中荷花含苞欲放，色如火烧的小金鱼在里面摇摆着尾巴。
他一身白葛道袍，头顶顶了个方巾，一副悠散闲逸之样。面色红润，眉目清爽，步伐轻盈，看起来过得十分安乐。
老傅边绕着青石砖走，边往池塘中洒在鱼食，看着一簇簇小火苗不断向自己游来，嘴巴里面还殷勤地发出“嘬嘬嘬”的声音，生怕哪个小鱼儿胆小，躲在角落里看是个老头来喂食，不愿意出来呢。
忽然，小院的门边传来了脚步声，老头喜的赶紧加快了手中的动作，窣窣窣洒落鱼食。
“我的豆浆，我的豆浆，我的豆浆...”接着，拿了旁边台子上的手帕擦了擦手便赶紧小跑着去往门前，恭候他的早饭。
谁知，一探头去，发现了便衣出行的永安皇帝。
老傅：“......”
老傅愣了会儿，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故人之子。
也就是一秒，他就撩袍跪了下去：“傅昀拜见陛下。”
赵宣明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跪下去，急声喊道：“老师，老师，严重了。”
傅昀请辞后，赵宣明来看望过他，两人一开始还是以君臣相对。
直到过了两三年。
这两三年傅昀一直没有任何动作，无论是装病来进一步消除君臣嫌隙，还是暗中运作企图逼宫东山再起。
不过，有段时间，身体是真的就没有好过。家里傅长林都准备扯白幡准备白事了，冬天一场瑞雪过后，竟意外好了！
先前，傅阁老在官场上有很多“朋友”，傅昀一请辞，搬离了傅府，来到了皇上御赐的养老小院。
他们便蜂拥过来拜访。
那时，皇帝与他的嫌隙还没消除，傅昀却从不拒绝与他们来往。
皇帝一双眼睛在上面盯着，盯着傅昀的“上林居”日夜络绎不绝的客人。
来往的人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傅阁老，求您帮帮我吧”，做过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给傅昀塞钱。
傅昀既不明显的拒绝也不明确的答应，只是两眼笑眯眯，宛如一汪湖水清澈见底，又好像见过沧海桑田着眼处只是如今。
他和蔼地告诉他们：“以前在傅府的才是傅阁老，现在在上林居的是傅老头。”
然后全然不顾对面人的神色，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最近跟胡同口老头学到了什么：做糖人、草蚂蚱、糊风筝......
经皇帝的暗卫数过，一共来了几百号人，傅老先生却都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说那一句。
管家老头马老汉问他：“老爷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人心思不正，我把他们赶出去便是。”
傅昀微微一笑，负手而立，他那时刚刚用过膳，三菜一汤吃了光光，慢慢走慢慢道：“我是在与我自己告别啊，
我的过去。
如果真有来关心我、问候我，与我聊聊寻常二三事的，那便是我傅昀的朋友。
上林居的门为他而开！
我可不想失去我的朋友。”
只可惜，没有一人。
傅昀站在赵宣明面前，赵宣明比他高半个头，他看赵宣明是需要仰着个头，赵宣明看他时需要低这个头。
“你怎么到这来了。”小老头微微笑着说。
赵宣明扯了扯嘴角：“来找老师问点事情。”
多年前，也是这样。只不过，是赵宣明抬头看傅昀，傅昀低头看赵宣明。那个时候啊，九五至尊才半大孩子，身旁还有一个少年站着，两人总是形影不离。
老先生恍惚了一下。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啊...
赵宣明来到傅老先生的房间，还是和上次来一样，全屋整洁素净，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书倒是摆满了整整一柜。
书柜前空着的地儿摆着一个小案几，几上无案牍，唯闲书雅册几本，和糖人泥娃一样，聊以解闷。
案几旁摆着两个软垫，赵宣明坐到了软垫了，伸手翻了翻几页书册。
老傅坐到了一个桌前，认认真真吃起了油条豆浆，院子里隐约传来狗叫。
是小黄的声音，老傅探头出去看了看，看到小黄狗那张憨憨的可爱脸蛋，不禁眯眯眼笑了笑，小狗也对他咧开了嘴巴笑，瞬间就不叫了。
但下一秒，就被老马拖着弄到院外去了。
前面那些英雄事，诸侯名，他是真放下了。
真真放下后，倒是完完全全轻松自在。
“老师。”永安皇帝看着傅昀闲散安乐的样子，不禁恍惚。
“怎么啦？”
“老师已经退隐，来扰老师清净，是学生的不是。”永安皇帝十分客气地说道。
“嘿！”
“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静在其性，万物随心。”老傅笑了笑。
赵宣明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悲伤着说道，看着老傅的眼睛：“老师，阿翎...死了，你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