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谢琰微微眯起凤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已经长大了不少的三儿子。

“老三，你为何想要换个武师傅？”

儿子们的文武师傅都是他精心挑选的，既有真才实学又是忠心不二的保皇党，断绝了哪个儿子想要借机拉拢朝臣的机会。

老大最年长，从去年开始已经不再和弟弟们一起读书了，开始学着参与朝政；老二也快到了成亲的年纪，德妃一直在给他物色合适人家的女儿；老三在这个时候提出换武师傅的要求，很难不让他多想。

“上书房的师傅教的那些都没意思，儿臣想学些别的。”

谢徇眼神闪烁，有些不自然道。

“不像话！”

谢琰敲了敲御案，却突然想起端午那日，殿前都指挥使周化腾的话。

龙舟竞渡，谢琰是放了话的，赛场之上，不论身份，之轮输赢，因此，周化腾本就是谢琰的心腹，知道这位帝王看重实力的心性，带着一队精挑细选出来的御前侍卫，毫不顾忌几位龙子凤孙，直接夺了魁首。

他虽然夺魁，却对取得了第二名的谢徇赞不绝口：“三皇子虽然年少，力气倒是有一把，看得出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如此一来，谢琰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

上书房的武师傅们教授皇子武艺，以君子六艺中的射、御为主。老三自小就是个不爱念书的，肯定是嫌弃武师傅教得这些太过温吞，想要学些真刀实枪的内容。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正巧昨天周化腾还跟朕夸你，那你就跟着他吧。”谢琰随口道。

左右周化腾是自己的心腹，老三就是想折腾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儿臣多谢父皇！”

谢徇声音中有隐隐的激动，当即叩首行了个大礼。

看着少年退出殿外时初现峥嵘的背影，谢琰若有所思，也不知道郦嫔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蛊，连老三和她待久了都变得顺眼了许多。

不像小的时候，一张脸冷得掉冰碴子，好不容易求见他一回都是来给他添堵的，让他这个做君父的颜面扫地。

从养心殿跨出来之后，谢徇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来，只有触碰到袖子中圆润的小龙崽时，脚步才重新变得轻快起来。

- -

“郦娘娘——”

谢徇拉长了声调，板板正正地坐在钟萃宫明间的黄花梨嵌螺钿圈椅上。

端午虽然热闹，但一场又一场的宫宴下来，郦姝也劳累得不轻，谢徇过来的时候，她才刚刚梳洗好没多久。

同昨日的盛装出席不同，她今日不过一副家常打扮，白绫衫子下面系了一条浅青色裙子，黑发松松挽了个堕云髻，上面斜插了一根玉兰飞蝶银步摇，在炎炎仲夏里让人看着都清爽了几分。

“让我猜猜，莫非是皇上夸奖你了？”

对于谢徇的秉性，郦姝已经摸得透透的了。

且看他这副一脸期待的模样，明摆着就是要自己再夸他一次呢。小的时候，谢徇念书一塌糊涂，武师傅要是夸他一句，他就会凤眼亮晶晶地到自己面前邀功。

“咳。”

谢徇的小心思被说中，耳根微微红了起来，“父皇准许儿臣今后跟着周指挥使学习。”

郦姝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当真？”

她虽然不通朝政，但是殿前都指挥使周化腾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殿前都指挥使乃是从正二品武官，掌管的殿前司是禁军主力，负责守卫京城，是妥妥的皇帝心腹。

周化腾的能力自然不消说，谢徇要是跟着他的话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本来因为昨日饮过雄黄酒的缘故，郦姝今早上起来还有点懒懒散散的，现在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皇上说让你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周大人习武了没有？”

“儿臣上午还是照常去上书房念书，下午上武课的时候再去找周大人。”谢徇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这个结果他是极为满意的，也不枉他在父皇面前演了一场戏。只可惜自己的力量还太过弱小，不得不借助一些其他手段达成目的。

“那我们还需不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呀？我记得拜师都是要交束脩的……”郦姝一会儿又开始操心新的问题。

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上学拜师的经历，谢徇小的时候去上书房启蒙也同她没有什么关系，突然得知谢徇要换一个新的武师傅，竟然比他本人还要兴奋一些。

捕捉到郦姝话里的“我们”二字，谢徇唇畔的笑意加深：“不必。”

“郦娘娘您不必担心，这些都有人去操办。”

谢徇这句话其实存在安抚成分的，不过是仗着郦姝不懂得前朝的形式罢了。

周化腾既然是父皇钦点的，必然会尽心尽力教授他，要不然他自己也没法向父皇交代；同时，他又是父皇的心腹，就注定只会教授他武功，不可能和他有多余的牵扯。

因此，送他束脩一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

“那就好。”郦姝十分相信地点点头，她隐隐能感觉到，谢徇虽然喜欢在自己面前撒娇卖乖，但其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平日里也有主意得很。

两个人说了这么一会子的话，太阳已经渐渐移到头顶上去了。不过才五月，已经有了灼人的势头。

郦姝便做主道：“也快到午膳的时候了，外面怪热的，三皇子就在妾身这里吃了再回去吧？”

“还有南边新进贡来的荔枝和桑葚，尚食局派人送来了好些，妾身一个人都吃不完。”

谢徇稍稍踯躅。

钟萃宫的东西他吃过不少，但留在这里用膳还真是头一回。

之前郦姝也留过他，他虽然也十分渴望留下，但思及自己的身份还是忍痛拒绝了郦姝的邀请。

他不清楚郦姝与自己太过亲近，会不会惹得父皇不快。

但这一次，他可耻地犹豫了。

——今天自己按计划迈出了新的一步，小小地放纵一下自己不过分吧？

“那儿臣就叨扰郦娘娘了。”

谢徇从座位上起身，朝郦姝一拱手。阳光透过冰裂纹的窗格，在少年羊脂玉般白皙的面庞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别跟郦娘娘客气，想吃什么就自己夹。”

对谢徇拜师的新奇劲儿过去之后，郦姝饮酒的后遗症又开始返上来，她一只手撑着腮，另一只手有一口没一口地夹起菜往嘴里送着。好在她人生得好看，就一副算是慵懒无力的模样，也不会让人觉得吃相难看。

“好。”

谢徇嘴角含笑，观察到郦姝夹过什么菜品之后，隔几筷子后便不动声色地也夹一筷子尝尝。

可看着看着，他便心头一跳。

眼如刀割，口似朱丹，不外如是。

脑海中蓦地想起楚云逸爱看的那些乌七八糟的话本子来，还是那种志怪小说。譬如什么许仙与白蛇、狐狸精与书生之类的。

接下来的半顿饭，他不敢多看郦姝，脑子里乌七八糟地想着，郦娘娘不会也如白娘子那般是精怪变的吧，端午节饮了雄黄酒就会见出原型。

不可能！

谢徇很快又在心中狠狠驳斥自己。

郦娘娘这样好心肠的人，就算真的有什么，也应该是九天玄女下凡尘来了。

少年人一但胡思乱想起来便勒不住思绪，后面都吃得心不在焉地，只盯着自己面前的几盘子菜夹。

如此几次，迟钝如郦姝也发现不对劲儿了。

她只当谢徇嘴上应承，其实还是不好意思放开手脚吃喝。

便搁下乌木筷子，亲自拿起公筷给谢徇往碗里夹菜。

“三皇子不妨尝尝这个粉蒸肉，肥瘦相间，糯而不腻，蒸的火候也是恰到好处。”

“还有这个灼八块，鸡肉嫩嫩的，可好吃了！”

“还有这个八宝鸭……”

知道少年人胃口大，郦姝极为热情地连连给谢徇夹了好几筷子，夹得还都是大菜，等谢徇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的白瓷碗已经堆出一个饱满圆润的尖尖了。

“郦娘娘，不必再夹了——”

谢徇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赶紧拦住郦姝又举起来的筷子。

由于郦姝早上起来得晚，钟萃宫今日的午膳时间就比宫中平时早了半个多时辰。而谢徇早上吃用过一顿十分扎实的早膳，更不要提他前面其实已经吃了个半饱了……

“真的够了吗？”

郦姝尝到了亲自投喂的乐趣，还有些意犹未尽。

“够了。”

谢徇撑起一个笑。

这些菜都是郦娘娘夹给他的，他一定要全部吃完。

等到小宫女端上消食茶来的时候，谢徇的脸色已经和青碧色的茶水一个颜色了。

——撑得。

另一厢，兰华和霜华却各自捧着一个玛瑙盘子进来了，两个玛瑙盘里一个装着红艳艳的荔枝，一装着颗粒饱满的桑葚。

郦姝犹在笑眯眯地招呼他：“三皇子要不要再吃几个果子？”

谢徇的脸色登时又像是玛瑙盘子里的果子一样——又红又紫了。

“好。”

他咬牙挤出一个字。

- -

端午过后，暑热就渐渐逼近了，无论妃嫔皇子还是宫女内侍都变得有些精神恹恹起来，可这些里面人却不包括谢徇。

他最近被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给牵绊住了心神，甚至有些隐隐的激动。

——六月初六，是郦姝的生辰。

自从谢徇开始跟随周化腾习武之后，出入宫禁比以前要方便了许多。因此他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替郦姝好生挑一件生辰礼。

这么多年，谢徇最喜欢的还是郦姝送他的那只金雕小龙崽，因此琢磨着也要送郦姝一个既不失身份又有寓意的礼物才好。

郦姝的年岁，他闭着眼睛也能背出来。

郦娘娘比他要年长八岁，那她岂不是属……

谢徇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