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须发皆白的吴太医终于拎着药箱气喘吁吁地来了。
郦姝已经在宫女的服侍下匆匆披上了衣服,小脸在水红色寝衣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了。
“陛下,臣妾应当只是癸水来了,不用为这点小事劳动吴太医……”
郦姝含着泪摇头,死活不肯伸出手来。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谢琰,内心还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讳疾忌医可不行。”谢琰的脸色不大好看,但思及郦姝腹中可能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些生硬地哄道,“有朕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必害怕。”
最后,他几乎是半强制地握着郦姝的手腕放在了吴太医的脉枕上。
郦姝小脸煞白,嘴唇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了。完了,这回自己是真的完了。
老太医颤颤巍巍的手指隔着丝帕搭在女子纤细的手腕上时,有些诧异地发现,这位郦嫔娘娘的手怎么抖得比自己还厉害。
对上帝王暗含期待的眼神,他委婉地表示:“郦嫔娘娘身子没有大碍,只是来了癸水。”
郦姝呼吸一停,本来已经绝望的心中又生出了一丝希冀。这可是娘珍藏了几十年的吃饭家伙,没准儿连宫里的太医也诊不出来呢。
藏在锦被之下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
“不过……”又换了一只摸脉的手之后,吴太医花白的眉毛渐渐皱紧了,“娘娘这脉象,依老臣的经验看,倒像是最近吃多了寒凉之物,才导致癸水推迟、腹痛不止。”
听到这里,跪在地上的兰华这才像是活过来一样,又哭又笑连连磕头:“都怪奴婢,都怪奴婢,没拦着娘娘吃那么多寒瓜!”
谢琰的面色也渐渐和缓:“以后可不准这么不懂事了……”
郦姝的面色却陡然灰败下去,自欺欺人般闭上眼睛。
好像这样就不必接受命运的宣判似的。
“娘娘这脉象,并非多食寒瓜就能造成的,而更像是服用了大量寒性药物……”
深呼吸几次,好不容易将这一番烫嘴的说完之后,吴太医只觉得自己额头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自己若非是专职负责龙体安康的御医,发现了这样一桩皇家秘辛,脑袋怕早已不保。
大概是吴太医的这一番话太过匪夷所思,一时之间,排云殿的寝殿内无人发声,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
谢琰先是不可置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之后,他勃然大怒,铁钳般的大掌一把嵌住郦姝的下巴。
吴太医委婉的暗示、自己要叫太医时郦姝的欲盖弥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郦氏,你敢骗朕?”
与平时亲昵的狎弄不同,他手下的力道极大,郦姝洁白的肌肤上立马浮上了深红色的指印。
满殿的宫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不要命似的在地下砰砰磕头,不一会儿额头上就见血了:“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尤其是原本就是排云殿中听候差遣的宫人,更是傻了眼。本以为服侍受宠的郦嫔是桩好差事,谁能想到会摊上这么大的事儿?
“我……”
不知道是谢琰掐地太用力,还是她自己的喉咙哽住了。郦姝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唇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好似是一尾搁浅的鱼,连呼吸都变成了奢侈。
此刻,什么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郦姝黑眸中的光一点点熄灭。自己能说什么呢?
更何况,她本来就没打算为谢琰生儿育女的。
她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出宫,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活。等到这一切结束后,她就在宫外赁一间小院,小院不必多大,一进便足以,满够她一个人起居,空闲的地方还能养几盆花花草草。花草也不必养什么名贵的品种,十几文一盆的牵牛花和月季花她也不嫌弃……
大约是觉得自己要死了,郦姝将自己未来几十年憧憬的生活在脑海中飞快过了一遍。
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
“臣妾太害怕了,害怕自己护不住孩子……”她语无伦次地道。
原因未必是真,但害怕却是真真切切的。生死关头,郦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机智,半真半假的一番话,再配上满脸凄惶的泪水,让帝王狠戾的神色逐渐变成了审视。
谢琰凤眼半眯,冰冷的眼神在她脸上游移着,试图寻找一丝一毫的破绽。
“臣妾自知犯下大错,罪无可恕,不求陛下原谅,只望您不要怪罪臣妾身边的宫人,他们都是不知情的……”
郦姝只觉得时间从未过得如此漫长过,半晌,谢琰一甩明黄龙袍的下摆,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行至门口时,突然一脚踹翻了墙角一人高的景泰蓝花瓶。
男人寒冰般的嗓音落在夜色里:“郦嫔恃宠生骄,不知悔改,从今日起废为庶人,禁足排云殿,无朕旨意,不得回京。”
哗啦一声,碎瓷满地,跪在地上的宫人身躯一抖,终于相信自己居然捡了一条命回来。
要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可不是说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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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人们还在为帝驾为何在避暑行宫呆了不到半月便匆匆回转而疑惑,后脚郦嫔被废的消息就飞遍了京师。
消息传到郦府的时候,下人们都人心惶惶。生怕皇帝因为自家大小姐的缘故,迁怒整个郦府。
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郦重华腿软到几乎站立不住,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瞒天过海的事情被皇上给知道了!
但见谢琰虽然似乎并没有降罪郦家的意思,才明白过来,恐怕单纯是因为郦姝得罪了皇帝。晚上,他回到后院和老妻商议:“夫人,你说我要不要探一探陛下的口风?”
郦夫人拦住了他:“不可,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上,老爷要是现在开口,无异于火上浇油。”
郦重华果然也迟疑了,犯不着为一个假冒的女儿搭上自己的仕途。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相同的算计:若是那女子命运不济,在避暑行宫中香消玉殒了也好。
这样,自己李代桃僵的事情再也不会暴露。
谢徇被变相禁足不能出门,楚云逸就借了他舅舅的便利偷偷入宫。这会儿,他正摇着折扇,靠在谢徇的书桌上翻账本。
“开门红啊谢老板!”他语气中半是调侃半是佩服,“也不枉我把自己‘卖身’给你。”
他一个公主府的庶子,手中的银钱一向不怎么宽裕,要是让他入股,他还真拿不出多少钱来,因此对于给谢徇打工的一事,他接受得十分良好。
谢徇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做什么行当的生意、货源如何挑选,都是老早之前就在打听的,他下定决心要开铺子,短短一个月之间就将盘铺面、招伙计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谈生意他自己不方便出面,就将明面上的事情交给楚云逸,自己在幕后出谋划策。
铺子虽然只开了一个月,利润还没完全覆盖过成本,但照这一日比一日多的进账势头,已经可以预见生意日后的蒸蒸日上,也不怪乎楚云逸如此高兴。
在熟人面前,谢徇脸上的笑意也比平日要明显几分,他在心中默算了一下:“等账面上能周转的银子再多些,我们就把隔壁的铺子也盘下来。”
清冽的少年嗓音中带着淡淡的愉悦,好似山涧中的一泓清泉。
看着谢徇眉宇间难得的舒展之色,楚云逸心中感慨万千,这么多年还真是多亏了郦嫔娘娘,谢三这家伙身上才能多点热乎气儿。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了。
滚进来的小康子满脸仓惶:“殿下不好了!郦嫔娘娘她出事了!”
谢徇捏着账本的手指瞬间攥紧,在淡黄的纸页上留下狰狞的褶皱:“怎么回事?”
小康子哭丧着一张脸:“奴才四处打听过了,但陛下亲自下旨的封口,一点风声也漏不出来。只知道陛下盛怒,郦嫔娘娘被废为庶人,无旨不得回宫……”
“他怎么能?!”
谢徇牙关紧咬,重重一拳捶在了圈椅扶手上,滴滴答答的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连父皇二字都不愿叫。
他对谢琰的感情一向淡漠,幼时所有的期待与不甘都在日复一日的忽视中耗尽了。生母周氏只把他当成麻雀变凤凰的工具,母亲的慈爱与温暖也从来都与他无关。
生辰那日郦姝塞给他的那一只小小手炉,是他踽踽独行的有限人生中得到过的唯一慰藉,让他念念不忘。这一惦记,就是用年月度量。
楚云逸被他眼尾猩红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他的袖子:“殿下,你可别冲动!”
他至今还记得这位主儿是如何因为生母周氏的一句话在养心殿门口跪了两个时辰的。
眼下,如果换成是为了郦嫔,他毫不怀疑谢徇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谢徇深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将脑中所有疯狂叫嚣的不理智想法压下去。再开口时,嗓音中多了一丝喑哑:“放心,我没那么蠢。”
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冲动不能解决任何事情,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吩咐道:“小康子,你再去各处打探一下消息,只要是与郦娘娘有关的务必一丝不落。”
“动用宫中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尽力打听一下九成宫那边的消息,能与郦娘娘直接联系上最好。”
“云逸,宫外的事情就拜托你,关注一下郦家最近会有什么动作。”
“还有,扩张生意的事情先暂时搁置,扣除铺子周转必要的本金之外,账面上能提出的所有钱款全部都兑成现银给我。”
楚云逸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一点,但眼神中依然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殿下,这种时候,你可千万要稳住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郦嫔…呃郦娘娘的事情,咱们一块想办法。再说,说不准儿哪一天陛下自己就气消了呢……”提到郦姝时,楚云逸突然想起来她的位份已经被废了,只好含糊过去。
听到某个称呼,谢徇心中一哂。
他早就清楚谢琰并非一个心慈的帝王,但这一刻,他还是为他的薄情寡义而感到齿寒。
“既然他不愿,以后就由我来护着郦娘娘。”
谢徇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圈小扇子般的阴影,遮住了漆黑瞳仁中山雨欲来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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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声惊雷,刺眼的闪电划破天幕,照亮了泥泞道路上飞奔的一匹黑马。
坐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衣,压得极低的斗笠遮住了来人的面容,只有沉重的蓑衣被劲风猛然掀开一道缝时,才能露出黑衣人腰间一闪而过的金色挂坠。
九成离宫就坐落在在京城不远处的天台山上,乘坐马车需要两天才能到达,但要是快马加鞭的话,一夜便能赶到。
半尺见方的木匣上包了油纸包,被谢徇揣在怀中,但棱角处还是有些硌人,让谢徇觉得胸口处微微刺痛。
这一刻,他陡然生出了对权势和地位的无限渴望,这种渴望比之前希冀的出人头地还要强烈,甚至在一瞬间膨胀到了顶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也是肥肥的哦~依旧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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