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游算是“离家出走”了，但他是从学校消失的，校门口的保安还以为是哪个走读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追过来的谈姝姝倒是被结结实实拦住了。她回头去请假，还因为没有正当理由被拒绝了。

她在学校里坐立难安，开始天黑的时候接到了沈阿姨的电话。沈阿姨的语气焦急，问许云游有没有跟她在一起，或者她能不能打通许云游的电话。

得到否定答案后，沈阿姨感觉快要哭出来了。谈姝姝试着安慰了几句，也不见效果。

等天彻底黑了，沈阿姨又打过来了，问她知不知道许云游平常爱去哪。谈姝姝仔细想了想，她跟许云游在一块玩的时候，以前是呆在她家，后来她家被占，就一直是许徜徉的房间。除开网吧游戏厅，她也想不到许云游能去哪。

后来她主动给许徜徉打电话的时候，他听起来还并不知道许云游的事，只是一如平常的问一些琐事。

但是许徜徉听出了她的不对劲，“有心事？”

谈姝姝犹豫了片刻，想起许云游爆发的原因，还是没有坦白，“我……跟许云游因为漫画角色吵了一架，我去教室找他没见人，不知道他去哪了。”

许徜徉愣了愣，脑海里突然冒出了很久之前的一个想法——指不定哪天谈姝姝就成他弟媳了，迟早是一家人。

“反正都在学校，你问问他同学不就知道了？”

谈姝姝不自觉握紧了手机，有点紧张，“我才懒得找他呢。要是……要是你和他吵架了，他不见了，你会去找他吗？”

许徜徉轻笑出声，“不用找，他自己会回来。”

“那……那他要是没有自己回来，你会去哪里找他啊。”

许徜徉漫不经心道：“医院附近有个废弃的小花园，小花园里有一棵老樟树，在哪捡他一捡一个准。”

谈姝姝“腾”一下站起来，脚步匆忙地往老师办公室去，“我还有一个作业要来不及交了，我先不和你说了，拜拜。”

电话被谈姝姝主动掐断，许徜徉还有点不习惯，盯着跳回桌面的手机屏幕发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晚自习的假要好请一些，谈姝姝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跟他直白的说自己要去找许云游的事。谈爸爸跟许云游的关系还挺好的，每次给谈姝姝带礼物都会顺带给他买一些，听到出了这样的事情，很利索地就答应帮她在老师那请假了。

谈姝姝跑出学校，打车去医院，下了车又往小花园跑，一路上气喘吁吁。

这边的路灯年久失修，被蚊虫遮挡下的灯光忽明忽暗。这是医院后门，来看病的很少会走这条路，平常走得最多的只有医院上下班的职工。都这个点了，这一片安静得很。

谈姝姝在阴影里抱着胳膊，总感觉有蚊子咬她。她的脚步迟疑，万一许云游不在里面怎么办，这么黑，怪吓人的。

医院的后门“咕吱”一声被打开，突兀的声音吓得谈姝姝浑身一颤，她小心翼翼回头，看着一男一女挽着手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

灯光昏暗，谈姝姝觉得眼熟，眯起了眼睛仔细瞧了瞧，在辨别出那张古板女人的脸后又陡然睁大了眼。他们慢慢走近，谈姝姝慌张地挪动脚步，将自己藏在一块布满蜘蛛网的木板后。

她竟然看见……妈妈挽着一个陌生男人。

那张古板女人的脸还带着很少在家里露出的笑容。

“我弟送了条鱼过来，明天早点下班，回去清蒸了怎么样？”

“好啊，不过家里好像没酱油了，明天记得买一瓶，顺便买两根葱。”

“……”

他们在木板后，与在黑暗里蜷缩着身体的谈姝姝擦肩而过。

“……”谈姝姝的头埋在自己的双膝间，无措的双手揉皱了自己的衣角。

大概蹲了有十分钟，那两个人早已走远，谈姝姝神情麻木地站了起来。她呆站了半分钟，入眼一片昏暗，她大步朝里走去。

巨大的老樟树下，十六岁的少年并膝而坐，下巴抵在膝盖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旁边的手机开着手电筒，趋光的蚊虫在一点光亮里乱舞。

许云游满脸颓色，呆呆愣愣地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直到另一束光打在他身上，他的眼前出现一双鞋头磨损的白球鞋。他缓慢抬头，顺着看去的方向正好是手电筒照过来的方向，他被光刺到眼，只能看到来人重叠在黑暗和光晕里。

半点看不清脸，他却知道她是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哥告诉我的。”

许云游一愣，随后有些气急败坏，“你跟他告我状了？”

谈姝姝捡起他的手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说话的声音很冷静，“没说，不过你再不出现，你爸妈应该很快会给他打电话了。毕竟……他才是你们家精神上的唯一支柱。”

“是啊，他什么都好。”许云游嘲讽地接上她的话。

谈姝姝背靠着老樟树，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数着零零散散几颗星星。

良久她才再出声，“许云游，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许云游微怔，偏头看她。他居然从谈姝姝嘴里听到了“羡慕”两个字，这像火星撞地球一样不可思议。

她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很冷清，又怅然，“虽然你也没有如你心意的爸爸妈妈，但是你有哥哥。他会陪你长大、教你做题，替你保守秘密。他虽然笑你笨拙、任性，但他会觉得小孩子有缺点是正常的，他不会催你长大，永远不会觉得你丢人，也不会责怪。他还会在遥远的地方记挂你，祝你有愉快的生活和美好的未来。”

“你……”许云游直起腰来，“怎么了？”

谈姝姝感觉鼻头一酸，声音有点颤，“没什么。”

只不过给爸爸打完电话以后，发现上一次联系还是一个月前，内容是给她转了一笔钱；只不过是看到对自己很少有笑脸的妈妈，开心地和陌生人聊着自己的生活；只不过是她突然发现，她其实很早就没有家了。

“嗡嗡……”谈姝姝的手机在兜里震动。

她摸了出来，看了一眼便递给许云游。

是许徜徉的电话，他这个时候打过来，肯定是已经都知道了。

许云游接过手机，但是没敢接通，就看着它一直在手里闪动。

谈姝姝趁他发愣的时候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擦眼睛，神情语气都恢复如常，“你接啊。”

“他肯定是要我回去，可我真的不想回去。”

“那你要在这过夜？”

他不说话了。

见他没反应，谈姝姝自作主张伸手，滑动了通话键。

接通的一瞬间，两个人又同时屏气，紧张了起来。

“你找到他了？”他以为接电话的是谈姝姝。

在遥远的祁城，许徜徉开着免提，手机放在桌上，空闲的两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谈姝姝凑近了些“嗯”了一声，末了又补充道：“他听着呢。”

“已经很晚了，赶紧回家。”他这话不止是对许云游说的。

半晌没有动静，许徜徉叹了口气，“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你回去不会怎么样的。”

“我不回去。”许云游快速又坚定地说了一句，想起爸爸的样子，右脸现在还感觉有点疼。对他来说，家里还没有外面有安全感。

许徜徉觉得头疼，“那你想干嘛？打算去风餐露宿浪迹天涯？”

许云游不说话了。

“那他回去之后，你爸爸要是再动手怎么办？你又不在家，你妈妈又拦不住你爸爸，可吓人了。”谈姝姝见他们僵持，忍不住插嘴。

许徜徉耐着性子安抚，“爸爸已经跟我保证过不会再跟你动手了。”

“他那种人有什么信用可言！”许云游激动道。

在许爸爸眼里，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他即便是保证不会动手，也是因为给说情的人一个面子，而不是真的认识到这样做是不妥当的。

许徜徉似乎也明白这一点，面对许云游的情绪失控并没有反驳。

“许云游，你的不满我可以理解。现在我们各退一步，我给你转钱，你可以先在外面住一晚，但你要给妈妈打电话给她报平安。其次明天我会回来，你跟我一起回去。”

“你听到了吗？”

许云游哽咽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没什么话好说了，许徜徉挂了电话，满脸愁容。先给他们两个转了钱，又发消息叮嘱谈姝姝注意安全，接着胡诌理由跟辅导员请假、定明天的机票……

他想起高中时候老师们在百日誓师上望梅止渴般鼓励他们——考上大学就轻松了！

轻松个鬼！一堆破事！

两个人走出小花园，出来才发现自己被蚊子咬了一身包。

谈姝姝滑开微信，收到的还不止一笔转账。

每次跟她打完电话或者发完消息，不管说的是什么，爸爸总是习惯性给她转一笔钱。妈妈也是定期给她钱，数额一次比一次大，以至于她年纪轻轻就有一笔不小的存款。

大人真奇怪，不管是抽象的还是具体的、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最后都可以用钱来代替。谈姝姝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