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浔很果断地摇了摇头,“有哥教我……已经足够了。”
姜岳隐晦了一重意思,这下又不得不挑破,“我没说你不能继续跟着我学啊?再多一个老师不是更好吗?安老师的大学专业就是声乐方向的,比我专业多了。”
贺浔仍然迟疑着,很见挣扎的犹豫,跟锋利的五官气质截然不符。
姜岳以为自己很清楚对方的障碍来自何处,很从容地接续安抚:“交流上有什么问题,我会帮你跟安老师说的,不要有什么压力。”
贺浔看起来依然抗拒,但姜岳想不到这个建议对贺浔来说有哪怕一丁点坏处。
贺浔对提升自己的实力如饥似渴,既然如此,他最能帮到对方的,就是拓宽贺浔接触专业音乐教育的路径。
时间过得飞快,一学期在匆忙中过去了,贺浔俨然成为了曜石乐队的新名片,四五次表演下来,不论成员还是粉丝中的哪一个,都对贺浔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在指导贺浔之外,姜岳忙于幕后的事情更多了,不再出现于舞台之上的他,因为编曲制作的繁琐程序,反而比之前更加忙碌。
他习惯了不去抱怨,因为用于抱怨的时间对他来说很奢侈。
贺浔像是一块总是无法吸饱水的大容量海绵,接受完一样东西,就迫不及待想要下一样。虽然嘴上从来不会直接嚷求,但却能将“想要”两个字,很清澈地写在眼睛里,在开口之前,已经让他放弃推拒。
在音乐老师安橙的指导下,贺浔的发声更加科学,共鸣腔愈来愈通畅,本来嗓音条件就好的他,能够更游刃有余地驾驭一些高难度歌曲。虽然依旧摆脱不了刻板的模仿方式,但是渐渐地能够依照自己对旋律的理解加以增色。
很显然,单纯的歌唱已经无法继续满足贺浔,更深入接触乐理,系统学习一门辅助他与创作接轨的乐器,已经成了摆在眼前亟待满足的需要。
姜岳其实只需要提供建议,不需要手把手地教导,队里有很多贺浔能够请教的人,但是就请教本身来说,必须有一个中介者在旁疏导。
他试着让周凯浩代替自己,但没多久他就放弃了,周凯浩在这方面很缺乏耐心,况且周凯浩已经肩负了很多杂务,再要增加他的负担,姜岳终归还是摆脱不了强人所难的负疚心理。
贺浔的家里没有钢琴。
很多人的家里都没有钢琴。包括他自己在内。
放在宿舍储物柜里的电子琴和吉他,是姜岳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住校以后购置的,都是叫不出名的低端牌子。
从前他有过更好的,是父母在过去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可惜如今已经用不了了。
当然贺浔不会在意这些,他告诉贺浔随时可以来借之后,贺浔甚至用得比他自己还要频繁。
他想要把之前那个大胆的想法延续下去,但是这样重大的决定他不能让贺浔单独面对。
·
寒假开始以后的第一个周末,姜岳接下了贺浔妈妈的邀请,来到A市驰江区的一处老旧小区。
一下公交车,姜岳就看到沿途散布着的形色油漆广告。过分斑驳的色彩让他联想到了某张摇滚专辑的封面。
从城市的废弃角落一点点地聚集起来,号召不计其数的被遗弃者们放声狂欢——姜岳没来由地想到这样一副画面。
他觉得自己有点疯狂,可他的确需要这样的状态,才能推动他达成来此之前计划好的目的。
先来接自己的是贺浔,狭窄的住宅楼楼梯并不适合两个人并肩而行,可贺浔还是按着在学校里的习惯,执拗地微侧着身子,像是怕姜岳遭遇什么危险一样,时刻看顾着前后。
贺浔的妈妈比姜岳想象中的形象年轻很多,待人也相当热情。
两室一厅的住宅,姜岳粗略估算了一下,面积大概在80平米左右,有些狭小,但胜在装修简洁,一眼看过去,找不出任何遗漏收纳的杂物,整个空间开敞又明亮。
各种姜岳叫不出名字的盆栽花艺分布在客厅各个角落,家具都是最基础的造型款式,因为丰富的颜色点缀,做到了繁与简之间的平衡,完全不会给人单调沉闷的感觉。
显而易见,在房间的装修布置上,主人花费了不少心思。
“阿姨好。”
上高中以来,这是姜岳第一次来到同龄伙伴的家中,因为不太熟悉跟家长相处的气氛,一举一动都难以掩藏拘谨。
贺浔妈妈看出了姜岳的紧张,她同时也注意到了贺浔往姜岳坐近了些。
这个举动让她心里顿时空掉了一块。
跟贺浔才认识了一个学期的姜岳,似乎比自己获得了更多来自贺浔的信任。
这样缺乏根据的揣测,当然不能无端端地说出口。她很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始终笑容和煦。
“辛苦你照顾小浔了。这学期他比以前开朗多了……”
感激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她不知道姜岳用了什么方法,但是让连说一个字都嫌多的贺浔,能以两天一次的频率给家里打电话,这已经达成了在她设想之外的奢望。
除了高中开学的第一个月,这学期贺浔再没有看过第二次心理医生,因为就当前的状态来说,姜岳的介入似乎比医生的疗法有效不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虽然沟通变多,但母子二人之间谈及的内容,大多都与姜岳相关,哪怕贺浔稍稍多述及只与自己相关的校园经历,她就能够相信姜岳跟贺浔的交往百益而无一害。
今天她请姜岳前来,除了道谢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她要知道姜岳跟贺浔平时沟通的方法,便于以后真正让贺浔在自己面前敞开心扉。
如果不能将贺浔对外人的关心转移到自己身上,她多多少少会觉得,独自抚养贺浔长大的诸多坎坷,临到头来根本没有付出的必要。
姜岳把自己知道的学校里关于贺浔的事,删减出他觉得重要的部分,循着贺浔妈妈的提问,前后讲了快一个小时。
贺浔很安静地在一旁听着,偶尔点头附和,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那样,不时支离思绪,眼神飘渺,仿佛自己从来不曾经历。
贺浔的处境跟过去相比好转了很多,但是周遭那些刺耳的杂音依然存在。总会有身边的人因为贺浔的对话时的迟滞,在背后讥讽贺浔的智力,嫌弃他因为没有完全理解语意而导致的笨拙反应。
即使有姜岳在旁的小心关注,他们毕竟不在同一个年级,有时候总是已经有麻烦上身,在另一栋教学楼的姜岳还没得知消息。
好在如今贺浔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应对办法,面对别人刁难的时候,他不会再向从前那样僵立在原地,他会学着姜岳平时的表情,尽量不显僵硬地勾一勾嘴角,如果对方一再要为难,他就不停反复“对不起”三个字,直到对方受不了他机器人般的讨好模式为止。
很见棱角的长相,以这样的形象在人前出现,用周凯浩的话说,的确相当违和。
姜岳有保留地告诉了贺浔妈妈这当中的一部分,女人有很长一段时间,神情都相当严肃,直到贺浔忽然走到自己身边,用极温柔的动作,在她背上小心抚摸。
贺浔小的时候其实是很开朗的,一直以来也都很听自己的话。自从整个家庭被出走男人撕裂的那天开始,贺浔就产生了些许异常,她起初以为只是简单的难过,却没想到,随着时间的积累,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竟愈有无法弥合的趋势。
最开始她以为,自己唯一的错就是嫁错了男人,贺浔就算有阴影,也理应全部来自男人,可后来她渐渐意识到,那些辛苦补贴家用的日子,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逃避直面贺浔,即使贺浔什么也没做错,她也在潜意识中,将贺浔当作自己失败婚姻的苦果。
她或许不止千万次的想过,如果不将贺浔生下来,这段婚姻苟延残喘的时间会大大缩短,男人在她心里留下的创伤,会很快得以清除,不再成为长久徘徊在她心中的梦魇。
直到贺浔愿意稍稍同自己亲近起来的近段日子,她才真正开始转变自己的认识,不论那个男人做了什么,贺浔都是无辜的,贺浔不应该背负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罪责。
只是长相上的相似,并不能够代表性格上的关联。
是外界太过看重遗传的影响,贺浔比那个男人好了太多太多。
是她缺失了对贺浔的陪伴,才导致与贺浔渐行渐远……
贺母以家里食材不够用为借口,故意将贺浔支到公交车坐五站才能到的综超去购物,在将近四十分钟的时间里,她跟姜岳聊了很多很多。
她本来对面前这个男生十分戒备,因为他跟一直以来很难走近的贺浔亲近得太快,可使姜岳的耐心和坦诚,让她不由自主地丢盔卸甲,很快摊开了这许多年来困扰于心的狼狈。
说出种种从前根本不敢与外人言及的苦衷之后,贺母一下子感到如释重负,姜岳也随即抓住了自己酝酿已久的机会:
“阿姨,我想让小浔转成声乐特长生,高考往艺考方向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