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姬给汤老太太头顶吊了一根胡萝卜，这根胡萝卜叫“三日后”，今个儿是第二日。

汤多药面色红润，气息绵长。除了人没醒，好似其它都与常人无异了，除了瘦，那是怪不到别人身上的。他媳妇儿莲多蕊依旧服侍在汤小相公身边寸步不离，多数时间里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汤多药，目光呆滞，好似被她瘦骨嶙峋的美貌相公勾了魂一般。

汤宅客房前的门廊下。

“我先来的，凭什么你先进？！”

“谁能证明是你先来的，我说我先来的，哼！”

客房门外，月亮门下，两个小丫鬟在那里吵吵嚷嚷，一个比一个厉害，跋扈劲儿不相上下，推来搡去。

报夏里开了个小窗，小小一个，青瓦搭了个莲花形状，外头的光线刚好投射进来照亮了小小一个报夏的空间。这儿原本是伺候主子的丫鬟仆妇常待的地儿，放了一个靠墙的小桌子并几个圆凳子。

玄姬凤来他们并不需要人来服侍，玄姬此刻刚好待在这报夏里喝几杯。

有人喝酒需要下酒菜，高低都要两个冷盘。有人喝酒需要伴乐，接着舞来接着跳。酒于玄姬像什么？像人穿衣服一样自然，像春暖花开时候猫儿叫春一样有需求……酒就是她生活里的东西，如你渴了要喝水。

掺着外头射进来的阳光，玄姬已经喝完小半壶了，斟酒的是个面容俊朗的男人，他也不是特意斟酒。你看他，他明明眼瞅着外面，余光里总能精确捕捉到玄姬的酒杯是不是空了，也是特异技能。

玄姬放下酒杯站起来，眉头像是皱了两分，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视线打量过去，门庭下，一个小水蛇腰，一个小辣椒，各不相让。

“嘿，你给我小心点！撞什么撞，撞翻了我的莲子汤你赔得起么？！让开，你到底让不让？！”这个小辣椒玄姬认识，莲多蕊身边的丫鬟，她听莲多蕊唤她花儿。这模样，叫她猴儿还差不多。

“呦，合着谁喝不起莲子汤一样，你问这莲花镇上，谁家不喝莲子汤，叫花子都不稀罕的玩意儿！到处逞威风呢。”也是巧了，这个小水蛇腰玄姬也见过。都说水蛇无毒，看来不见得。这姑娘的牙该是金刚镶的，舌头肯定也泡了辣椒水，说话尖酸又奇怪，指桑骂槐。

“你！你……”小辣椒被气红了眼，哆嗦手指，想骂娘。

嘿，这两个，来我这唱大戏来了，玄姬轻咳了一声，外面立马没了动静。凤来看她，含笑不语。

“哼！你先进，你先进，小心闪了腰！”小辣椒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说。

客房大厅，两个年轻丫头俏生生地站着，哪里能看出半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意思呢？白皮嫩肤，乌溜溜的发髻，一个赛一个的乖巧。

玄姬倒是没想到，他们二人就在这汤宅短短住几日，竟然成了汤宅的香饽饽，有些不耐烦。她这么个狗不理的性子，你让她不耐烦了，她肯定不会自己生生受着了。

“二位仙人，这是老太太吩咐奴婢送来的冰镇酸梅汤，最是清热解暑了，都是新鲜的酸梅，生津止渴，给二位仙人讨个巧。”小水蛇腰笑眯眯地，一张脸明眸善睐。

呵，小丫头片子。玄姬不言语，面色冷淡，垂着眼看她从小食盒里端出两个冰镇琉璃碗放在桌子上。桃红水袖，这丫头穿的艳丽极了，一股子恨不得怒放的劲头，也是另一种野生勃勃的生命力。

有些女人天生会趋利避害，自然有些女人生来就知道迎“男”而上。一个仙人，一个病秧子，自己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一个好的退路呢？

倩碧盈盈小腰花枝一样弯下去，那腰带勒的细极了，两个琉璃碗劳烦她折腾了许久才摆放好。

“我最不爱酸的，听说有些地方酷热时候都给猪灌一种叫酸梅汤的东西，是这个么？”玄姬问。

倩碧一张脸涨的通红，期期艾艾地盯着男仙人。美而自知又善于利用，倩碧就是这样的人。只可惜面前的男人是个睁眼瞎。

下人奴婢做久了，哪个没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呢？小辣椒逮着机会，唰唰唰地往小桌子上端小碗，把那两个琉璃做的碗挤的差点儿掉下去。

“昨日的莲子汤二位仙人瞧着很是喜欢，我们蕊夫人又让小厨房熬了特意送过来的！”她欢喜的说。

凤来好像又变成了瞎子聋子，他似乎很有教养礼貌，每每处事却都是孤傲。有这么个闷葫芦衬着，大部分时候，玄姬硬是成了两人的门面担当。

“替我谢谢汤老太太和汤小夫人了，二位的汤我都收下了。”玄姬挥挥手送客。

待两个小婢女出了客房，玄姬面目表情地盯着二人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月亮门后，方才幽幽开口。

“这汤老太太的婢女我倒是见过一回。”

“哦？谁？”

“……”玄姬。

话刚出口，凤来就意识到自己失言，抱歉地笑了笑。

无言片刻玄姬才又言：“当日在客栈二楼，她随着汤多药莲多蕊的马车后紧跟着也过了那条街。”

玄姬疑惑，只听闻是小夫妻俩去庄子里小住，怎么老太太的婢女也跟去了呢？

“这丫鬟长得像汤多药的媳妇儿。”凤来语出惊人。

“嗯？我并未看出哪里有相似之处啊？”玄姬讶然，怀疑凤来是不是眼拙啊。

“一样瘦骨如柴，一样着红装，若从背后看，我瞅着是一样的。”凤来说出自己一套理论，听起来不是很靠谱的样子。

“瘦骨如柴？”玄姬蹙眉，疑惑问，“凤来眼里，我岂不是也瘦骨如柴，在你而言竟是这样区分世间女子的吗？”

“你是不一样的，玄姬。”凤来端起一碗莲子汤，揭开碗上的吉祥纹盖子闻了闻，含笑开口，“你是梨花味的，杏子味的，清凉味的，桃花味的……你有千百种味道，我都能闻得出来。”因我思绪百转间，想的都是你，旁人与我何干。

哦，玄姬心想，我在凤来心里原来是个酒鬼，还是个千滋百味的酒鬼。

之后二人倒是没有就此事再做商讨，而是议论起莲月节的事情来。

神仙也有爱凑热闹的，也有爱聚会团建的，大到法坛讲道会，小有仙子闺蜜夜谈，彻夜不眠。但如人间这般万万千千人挤挤攘攘聚在一团的，的确是不曾听闻。

凤来玄姬也是土包子进城头一回，因而这日晌午二人是在莲花镇的莲家酒楼吃的饭。

明日便是莲月节，莲花镇无论商家还是官家都是准备多多。莲家酒楼张灯结彩，墙上有往届骚客提笔留言的，有名人大家书画真迹悬挂于屋梁之上垂铺而下的，雅韵热闹均有之，不愧是莲花镇首富开的酒楼。豪奢一流。

来到莲花镇怎么能不点这里有名的各色糕点、新鲜鱼宴呢？

凤来着实是个讨老板喜欢的客人，无论是小二推荐的招牌菜，还是他没来得及推荐的热门，凤来指着菜单统统都要了一份。公子明玉装扮，又携家室同来，小二笃定这位公子不是来吃霸王餐的，乐呵呵地传菜去了。

玄姬夹起一块清蒸鱼鱼腹，竹木筷子夹的鱼肉白嫩粘汁，软滑柔腻，味道肯定是不错的。只见她腕子一转，毫不犹疑地送到了凤来面前的碟子里。

旁桌客人瞧见了，只道这夫妻俩恩爱有加，腻乎的紧。

“近日多承蒙关照，你吃着看，应该味道还不错。”玄姬示意凤来尝尝，恍若东道主一样殷勤地招待凤来，一时倒不清楚付账的是哪位大爷了。

凤来却很是受用，被突如其来的一筷子鱼肉蒙蔽了脑子，只觉自己与众不同，都是玄姬的爱护关心。

莲花镇花壮鱼肥，一条鱼有百十种做法，多是清鲜糖醋蒸，最合凤来的口味，一筷子入口，鱼肉香滑肥嫩，口齿生津，就是那清蒸时最让人讨厌的姜片味道都给凤来心里带去不一样的美味，一时只觉飘飘然。

既然是颇受消费者欢迎的酒楼，这个时节，半数凑热闹的年轻公子多聚在此地，镇子里的趣事鲜闻都在他们这些人嘴里不知道过了多少遍。毕竟小镇子不大，哪一家的鸡飞狗跳都能被外人津津乐道。

这几日发生的最轰动的就是昨日汤宅马车闹市纵马一事了，汤宅不是消息密不漏风的金钟罩，发生什么自然是瞒不住。何况大部分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人，几个本地人说一乐呵，四周围一圈外地人听个稀奇，真往心里去的恐怕没有。

玄姬捏着一块白玉样的四四方方的莲子糯米糕，糕点渣子粘在指腹上，粟粒大小，还有点粘手。口齿里，松软可口，清香中有丝丝甜味，倒是不腻。

“呸！什么天作之合，净给自己脸上贴金。”一个年纪二十来岁的小伙不以为意地边大口吃菜边口若悬河，幸而没喷唾沫星子。众人看他面色如常，桌上也没有一壶酒，不像喝醉了的模样，既然不是黄汤喝多了找事儿的，大伙也就凑热闹听听无妨。

“呵，那汤多药是走了狗屎运，不学无术一小子竟然娶了莲大老爷家的闺女。呵呵，如果当初是我娶了那个小姐，我肯定把莲家闺女当成祖宗供着，那里还会去拈花惹草，不惜福啊不惜福！”

他摇头晃脑，大家只道，又一个吃不到天鹅肉痴心妄想的，但还是好奇他嘴里的拈花惹草，催他继续说下去。

这人得意道：“一年半前，观音庙里，汤多药捡回来一个女子，你们难道没听说过？”他斜着眼坏笑。

“啊，嗷，听过，听过。”有人附和。

“嘿，外人都道这个女人被汤多药送给了汤老太太当侍女，我和你们说，都他娘的是幌子！你们不知道吧，那就是汤多药的小红颜，藏在眼皮子下偷情的二奶，我看他的病多半是报应来了！”

确实不知道，只是这小伙说的眉眼模糊的，众人自然嘘声一片不相信。

这人急了，跳起来嚷嚷道：“你们以为汤多药昨日为什么突然就要死了！”这话倒是不虚，的确要死了。

“他本就病疾缠身，这有什么稀奇的啊。”有人道。

“呸，他那是和那个从观音庙里的带回来的女人厮混的无法无天了！”他讥诮一笑，又坐了回去，似打了场胜仗一样，得意开口：“如果没有关系，他会随时随地把个小婢女带在身边？听说当时吐血的时候身边只有那个叫倩碧的女人，莲家的闺女还是后来知情的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有人反驳他。

“哈，我老娘的亲弟弟就在莲大老爷家镇外的那个庄子里做管事，你们还不信真假？老天有眼，汤多药如今都是报应！”

这年轻人显然多汤多药意见深深，他的话怎可全信？但是流言蜚语最能引人附和，有人提供作料。

“的确听说汤家老太太有意给汤多药抬一门姨娘，倒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说的那个女人，可这究其缘由也是莲家理亏，成亲三年莲家闺女的肚子是没有一点动静，汤家老太太能不着急嘛？”

……

自己的闺女女婿正在自家的酒楼里被翻来覆去地讨论，不知莲生听了有何想法。玄姬却已经撂下筷子，吃饱了。

凡间种种不平事，又岂能责怪到个人身上，亦或生不逢时，亦或天意弄人。

回到汤宅客房，时间刚过晌午，莲多蕊的侍女，那个小辣椒又来送莲子汤了。

“二位仙人，我们小厨房又做了莲子汤，蕊夫人吩咐我再给二位仙人送来尝尝，别的地儿可没有我们小厨房的莲子汤美味儿。”莲多蕊的侍女花儿，小嘴叭叭地说。

“你们家夫人很爱喝莲子汤啊，可万物过犹不及，你看你们家夫人瘦的，不要挑食啊。”玄姬语重心长地对花儿说。

凤来正在喝汤，微微顿住，怀疑玄姬意有所指，埋着头抬起眼皮瞅了玄姬一眼。午饭时他并未吃饱，还在回味鱼的鲜美时，玄姬偏偏撂下筷子一本正经说自己饱了，他能怎么滴，自然是跟着玄姬一路回来。

“仙人说的是，我家夫人以前虽然也爱喝莲子汤，不过三五日也才来一盅。自从那狐媚子进宅后，我家夫人心里苦，只有喝了这莲子汤，这嘴巴苦了，心里就没那么苦了。”花儿眼红红地说。

“你说的这个狐媚子可是指老太太跟前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玄姬问。

“哼，可不就是她，叫倩碧！”

玄姬思及早上凤来说的二人相似，又续上从莲家酒楼里听到的艳闻。转头看了凤来一眼，心里佩服，眼光毒辣啊，凤来兄。

凤来和她对视，不明所以。

“她和你家汤少爷有什么关系么？是汤少爷的小姨娘？”玄姬问，心里猜想，难道真是新婚燕尔，负心薄情郎却另结他欢，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到了自己亲奶奶身边的丫鬟，新娘子郁结于心，只能喝苦汤度日么……这是什么悲苦的身世，汤家小媳妇也太可怜了吧。

真是晴天霹雳把花儿劈的外焦里嫩，手舞足蹈解释道：“仙人，仙人你可不能胡说啊！”

花儿急了，她生性胆大，虽不敢顶撞自己仰慕的神仙，可也不愿意神仙如此编排自己的主子。

“那小妖精是一年多前少爷夫人去观音庙上香时自己撞上来的，少爷不过看她可怜给了她一口饭吃，谁知道她竟赖着不走了，非要在少爷身边侍候少爷。我呸，麻雀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可着就她一个绝顶聪明人。可少爷人好，看她孤苦伶仃也没赶她走，正好老太太需要丫头就被老太太要去了，她和我们少爷夫人可没有半点儿关系啊！”

哦，玄姬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小少爷遇上一个缠人的小妖精，还有一个老太太给她撑腰，有没有把人拿下也只有当事人清楚了吧。

“好好好，没有半点儿关系，没有半点儿关系。”玄姬敷衍地附和道。

花儿气哄哄地走了，不知心里是不是把玄姬这个神仙埋怨上了，反正晚间的时候她是没来送莲子汤的。

玄姬和凤来这边倒是落了个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