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后又轻轻放在桌上。
他闭上眼,双手大拇指在两边太阳穴上揉个不停。
焦躁不安。
他在等一个电话。
不过……不是打给他的电话。
黑夜伴随着电闪雷鸣,狂风穿过屋后小树林的声音犹如一声声枪响。更确切地说,像是一颗颗子弹正中他的胸膛。
屋子里没开窗,他深吸了一口不太新鲜的空气,或是觉得更加心烦了,很快又叹了出来。
怎么还没有打来?
他很想敲响外公外婆的房门问个情况,但他们已经睡下了。他有点后悔刚刚没在餐桌上问出来,可笑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轰隆隆~
一声雷响吓坏了屋里的小孩。
小小抱着毛绒小熊一边哭一边喊着“哥哥”。
江衍抱起小小,轻轻安抚着,她的哭声才渐渐小声了。
“哥哥,我害怕,今天晚上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小小说。
“可以,但是不能尿床,小小能做到吗?”他说。
“我早就不尿床了,不像你,九岁还尿过床。”小小抽噎着说。
江衍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小小的眼泪,“小屁孩儿,谁跟你说哥哥九岁还尿床的?”
“外婆跟我讲的。”
小小指了指那个房间。
江衍顺着小小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卢富铨和许秀丽的房间。
不会有事的,至少他们没有亲口承认。
小小拉着江衍的手,拽了拽,这才把他的魂给拽回来了。
“哥哥,我今天要是尿床了,那以后打雷我都自己一个人睡。”她说。
江衍蹲下身子,食指轻轻碰了下小小的鼻子,“好啊,那可得说话算话哦。”
“拉勾。”小小伸出小指。
“拉勾小狗,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
江衍站起身,牵着小小的手往卧室走去,顺带关了客厅的小彩灯。
盛夏的夜雨天本该最适合入眠,只是今晚的屋外,格外地吵闹。
雨滴打落在窗户上的声音,像是一把把的钢钉被人从高空中抛下,然后再恶狠狠地打进地底。
小时候遇到雷雨天,小小会抱着心爱的毛绒小熊四处找妈妈。
现在她再也不找妈妈了,而是找哥哥。
许晓芬已经四年多没回家了,这四年甚至连一个关心孩子的电话都没有。
家长会……呵,也都是卢富铨和许秀丽应付着去的。
在这个破碎不堪的家里,谁都像是一个透明人。
透明得,好像从来不存在。
江衍其实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只是他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每个月的今天许秀丽的卡上都会有一笔生活费到账。
连续四年,从未断过。
只是,今天……
江衍坐在客厅,从初起日出等到傍晚黄昏。
直到他们睡下,直到狂风袭来、暴雨倾下。
他还是没有等来一点消息。
真相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许晓芬和孙袁会和一块消失数年?
卢富铨和许秀丽到底知道些什么?
难道真的像孙家人说的那样……许晓芬杀人了么?
江衍的脑子里此刻乱成一团糟。
虽然每次许秀丽接听电话的时候都会避开江衍,然后躲在房间里悄悄地接听。但只要江衍知道有这个电话打回来,他的心里就会踏实。
即使……那不是许晓芬的声音。
可是现在,连电话也没了。
“你妈杀了小小她爸爸!你妈杀了我儿子啊!你妈是杀人犯!”
不!不是真的!
轰隆隆~
又是一声巨大的雷鸣。
江衍被噩梦和雷鸣惊醒了。
如果说孙袁是杀人犯,江衍肯定会相信。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总是用这些话语威胁着许晓芬和他上床。
但,说许晓芬是杀人犯。
“不!这绝对不可能!”
江衍整个人蜷缩在床边,他把被子全盖在了小小身上。
全身颤抖着。
他咬紧牙关,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屋外又是一声雷鸣,窗外的雨下的更大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他睁开眼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闭上眼也是。
黑暗好像一个巨大的囚笼,那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他,就是被困在囚笼里的那个人。
雨滴打落在窗户的声音,让他的心口好疼。
就好像那一把把钢钉,全都刺进了他的心里。
千疮百孔,破碎了一地。
他好难受……
从脚底直至额头,浑身上下散发着热。
灼烧感让他的疼痛加剧,就好像上天为他选定了日子。
这一夜,注定难熬。
他小心起身到浴室拧了条湿毛巾敷在额头上,接着又拧了一条,围着脖子一圈敷了上去。
更难受了。
像是一条麻绳紧紧地勒着他,不再让他喘一口气。
生活的破败不堪,命运的不尽人意。
回忆起他的世界,好像没有一丝甘甜。
就连微苦,都是种极高的奢望。
他走到阳台,拉开窗帘,把窗户推开了一个小口。
夏季的风雨本该凉爽,可此刻的他却感觉犹如身处地球两极。
冷风刺骨,体温灼烧,暴雨瓢盆,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不冷么?
冷。
不热么?
热。
像是站在两个世界的中间,一半灼烧着他的肉丨体,一半冰冻着他的灵魂。
轰隆隆~
闪电的亮光率先刺入他的眼眸,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的雷鸣。
这次雷鸣他没有听见哭声。
小小应该睡着了吧。
所有人都觉得小小才八岁,她这个年纪不会懂得死亡、离别和痛苦。
但是,他们错了。
她已经醒了。
她抱着小熊站在哥哥房间的门口,就那样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痛哭。
只是,在狂风暴雨雷鸣作响地窗外,没有人能听见。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因为她就是孙家的人。
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愿意相信妈妈。
不会是许晓芬动的手,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她其实也并不害怕这种鬼天气。
只是,江衍害怕啊!
她在江衍面前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还没有成长,因为她也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她从不害怕打雷,也从不害怕下雨,更不害怕某天孙袁会回家来杀光他们所有人。
可是,江衍会害怕。
他害怕孙袁还活着,害怕许晓芬已经离开了。
有的时候,他希望孙家人说的都是真的。
但在看见小小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小小是无辜的,他凭什么要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去寻求一个真相?
无助、孤独、痛苦直到绝望。
他曾无数次拿起菜刀想象着许晓芬杀人的场景,也曾无数次想过一走了之。
可是每每当他拿起刀对准自己的心脏时,他的脑海里满是和外婆外公还有小小幸福快乐的那些时光。
上天好像给了他一个选择,但好像又没有选择可选。
就那样,他站在阳台上哭了很久很久。
他朝着雨里疯狂的呐喊,他的泪水和钢钉般的雨珠融合在一起。
直到小小开起灯,直到小小走到他的身边轻拂着他的手。
他终于擦了擦眼泪,回到了现实。
“哥哥,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小小仰着头望着他。
就连一个八岁的小孩,眼里都没了光。
满是泪水。
她又哭了,她骗哥哥说是因为打雷,她害怕了。
江衍手抹了把脸,调整好呼吸后才转过身来。
“还没睡着呀?不怕昂,有哥哥在,不怕了。”
他蹲下身,轻轻地安抚着她。
那一刻,他仿佛又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家不是透明的,小小对于这个家不是透明的。外公外婆也不是。
只有……孙袁、许晓芬是透明的。
小小拉开小熊背后的拉链,里面藏着两颗奶糖。
她拿了出来,剥开一颗,递给了江衍。
“哪儿来的?”
他笑了笑,塞进了嘴里。
“外婆说了,只有坚强的小孩才会有糖吃。这是她上次奖励我考试不错给的,现在我要把它奖励给你。”
小小也剥开了糖纸,塞进了嘴里。
“外婆奖励给你的奶糖,你舍得给哥哥吃呀?”他说。
“哥哥是好孩子,我要向哥哥学习,我也要做全年级第一的学霸,等哪天我做到了,哥哥再奖励我不就好了,而且我要翻倍的哦!”
小小手指朝他比了个二。
江衍嚼着嘴里的奶糖,本该甜蜜的糖果吃进嘴里却感觉有些苦涩。
那晚,孤独的少年陪伴着孤独的小孩。
那晚,孤独的心陪伴着另一颗孤独的心。
小小其实比江衍更孤独,至少江衍的亲生父亲还活在世上。
只是可怜小小,她还那么小,就没了父亲。
日出的时候还有些残存的乌云挤在一团下着小雨,就好像争着抢着要下在这一个地方。
街道上的一切经历了昨晚的冲刷洗涤后焕然一新,就连收破烂的小门店前那些已经生锈了的废铁看起来都变新了不少。
江衍戴了个口罩打着伞出门了,等回来的时候,许秀丽已经把早餐做好了。
“起这么早?”
许秀丽涮着碗。
“早餐我给你留桌上了昂。”
“好。”
江衍掀开桌罩,是他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
粥是放凉了一会儿的,现在吃不烫嘴。
“衍衍啊,你要有空就带着那老头一起出去锻炼锻炼呗。诶,我前几天看见人家张智飞早晨还在公园里边打太极呢,你有空也去学几招教教你外公,别让他一天天老呆在家里抽烟喝酒。”许秀丽说。
“谁一天天抽烟喝酒啦?”
卢富铨特意强调了一下“一天天?”
许秀丽胡乱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然后冲到客厅,对着卢富铨就是一顿教训。
“你瞧瞧你瞧瞧,就会跟我耍点嘴皮子功夫。你要是真闲着,就过来把碗涮了,我坐那边儿躺着看电视去。”
“那我还是去打太极吧。”卢富铨说。
江衍趁他俩不注意的时候,撕开药包悄悄倒在刚吃完的饭碗里,再到客厅的饮水机前接了点热水,搅和几下一口下肚。
他不想让两位老人家担心。
因为他俩总觉得对两个孩子的亏欠太多了,他们很想像父母亲一样疼爱他和小小。
以至于无论什么事,只要他们能做到,就一定会替两个孩子去完成。
就算是一次感冒,一次发烧,他们也会过分的担心、着急。
江衍就是不想看见他们那个样子,他不想成为谁的拖累,也不想谁会因为他而改变。
他只想付出,不想得到回报。
喝完药,他又趁许秀丽数落外公的空隙,跑到厨房把碗里的药渣洗得干净。
许秀丽啰嗦了好半天才回来继续擦起碗来。
“衍衍,你会打太极不?有空教教我,我拉着那老头去练。”她说。
“那是我们上学期体育课的内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体育课都在教室。”
江衍把自己的碗放回消毒柜里。
“小衍衍哦,你这样是不行滴。虽然你有低血糖,但也不是说什么运动都不参加呀?只要不是剧烈运动,都还是去试一试,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嘛!以后的体育课还是得去,听见没?”
许秀丽涮完最后一个碗,挨个放进了消毒柜。
江衍笑了笑,“我要是去了,那您是不是也得给我发几颗奶糖尝尝呀?”
“你怎么知道我买奶糖了?”
许秀丽转过头问。
江衍笑道,“您每个月都买,还用得着猜么?”
“也是。”她说。
江衍回过头看了看周围房间,好像少了点什么。
“小小呢?”他问到。
许秀丽从厕所拿了根拖把出来。
“她们学校的夏令营活动今天开始。早上我看你不在,就让你外公送她了。”她说。
江衍这才想起来放暑假时小小学校通知的夏令营活动,那还是他亲自报的名。
“出门太着急,我给忘了。”江衍说。
“哦对,你下午 7 点去接一下小小,我和你外公晚上有点事,今天晚饭你们俩就自己解决了。”许秀丽说。
是许晓芬的事吗?
江衍思索了一番,还是决定问问。
“昨天有人给您打电话吗?”
作者有话要说:一切的开始,就好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