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将花想送回她所在的宿舍。
花想睡了半个时辰,再醒过来,脑袋忽然一阵剧烈疼痛。
大脑像一片空白的海,茫然。
她忙问室友:“我不是在勤业馆打饭吗?怎么在这里了?”
室友便将她如何在勤业馆晕倒,清源仙督如何将她带走,并且为她叫仙医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花想。
花想听完,脸都羞红了。
一想到是清源救了她,卑从骨中生。
她打了十几个补丁的衣服,还有脚底那双快要烂掉的鞋子,是不是也被清源看见了?
虽然知道清源不会嫌弃穷人。
但是贫穷就像一种耻辱标签,让她觉得羞耻和痛苦。
都说第一印象决定了别人对自己的态度。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
她偏要以这么窘迫的方式跟清源相遇?
不知为何,花想心里委屈得厉害,眼泪再也克制不住,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室友给她倒了杯红糖水:“清源仙督临走时,特地嘱咐我,仙医说你是低血糖,要多吃点好的,你不能再吃那坛酸菜了。”
花想的脸上一阵燥热:“我知道了。”
她要用两千灵石过三个月。
不吃酸菜,还能吃什么?
穷人配不配吃好东西,她不好回答,她只能说,穷人不能。
喝完红糖水,花想没有跟室友们去熟悉太虚山的环境,而是一个人来到桃林,开始打坐练气,她闭上双眼,五官通万物。
现在,修仙的方法已经先进了很多,世家大族的修士们吃丹药就够了。
而吃不起丹药的花想,便是用老办法,打坐练气。
打坐练气极其考验意志力。
花想为了修仙,就是这样坚持了十年。
她摸着身上百家布做出来的衣裳,想到高台上那个超凡脱俗,可望不可即的倩影,心里就涌起一股格外沉重的情绪。
心不静,如何打坐,如何修炼?
花想于是自己劝慰自己道:
“花想,你是不是疯了,清源怎么看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家里有钱有势力的世家大族子弟,你也不是备受父母宠爱的花冲,别人的人生选择里有一箱灵石,他们有无数的选择。而你只有一枚灵石,那就是修仙,修仙就是你人生的全部。你必须要牢牢抓紧,珍惜它,如珍惜生命。”
“不就是衣服鞋子烂吗?有什么不得了的!”
……
在自尊受到冲击时,她没有人倾诉,只能自己劝慰自己。
别人说她坚强,她欣然接受了这个夸赞。
她的人生,要是内心不坚强,连三岁都活不过。
练气不顺,花想回宿舍,一路上桃花灼灼,她仰头去嗅空气中清新的花想香气。
清源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
她轻轻喊道:“花想,今天你忘记了领流苏。”
花想被背后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一跳。
她像个受惊的小兔子,瞪大双眼。
清源上前一步,将流苏递给花想,花想忽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雪花味。
扑面而来的清寒冷冽。
一想到曾经只能在书本上见到的人,如今站在她面前,她就激动得无法呼吸。
花想表现得像第一次见她。
清源就明白,是那颗断忆丹起了作用。
花想额头上的朱砂痣再次回到原来的颜色,自她服用断忆丹后,血魄剑也重新回到她眉间去了。
她不会记得,自己眉间住着血魄剑。
今天发生的事,遇见凝夜,还有她是祝启转世的事,她都忘记了。
清源仍是试探着问:“今天有没有发生有趣的事?”
花想见清源跟她寒暄,一时很不好意思,挠着头道:“没有,也就是刚刚在勤业馆吃饭,齐雾和龙引仙督有了争吵。”
清源再次肯定,花想把今天的事彻底忘记了。
她放下心来。
轻轻道:“把今天发的佩剑给我。”
花想乖乖将剑递过去,清源接过她的佩剑,低头帮她系好:“在太虚山,流苏有雅正之意,以后走路要不疾不徐,不要让流苏乱晃。”
清源低头为自己的剑系上流苏,花想不知为何,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剧烈。
也许是因为清源的光芒吧。
她记得自己五岁开始修仙,用的书本上,满满一页都是清源的介绍。
这么优秀的人,竟一点架子也没有。
清源这次来找她,除了想试探她记不记得今天的事。
还想帮她找个生计。
她当然不会蠢到像龙引那般直接送钱。
清源随口道:“过段日子要举办仙界盛会,茂林苑在招人种植桃花,我看登记表上写着,你很喜欢种植花草,要不要去试试?每个月有五千灵石的报酬。”
“什么登记表?”花想挠挠头。
“进太虚山的时候填的,可能你忘记了。”清源波澜不惊地撒谎。
她这么说,只是想维护花想的自尊心。
若是她直接说,我知道你最近很缺钱,要不要去试一试那个岗位,其实也没太大问题,可是这样,无疑是直戳了花想的痛处。
善良也要讲究方法,不然容易弄巧成拙。
花想果然被她不动声色地模样蒙骗过去了。
她惊喜地看向清源:“一个月五千灵石?”
想不到太虚山的钱这么好赚!
虽然在太虚山衣食住行不花钱,但她想攒钱,将欠齐雾的钱还给她。
省得每次见齐雾,都被她嘲讽。
清源淡淡一笑,道:“如果你想去,我就跟茂林苑打一声招呼。”
花想感激地看着清源。
她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她嘴巴很笨,只会不停地跟清源说谢谢。
清源心领神会。
送完流苏,清源便离开了,花想目送着她离开,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到她。
清源将茂林苑的招人要求飞鸽传书给花想。
花想按照指示来到茂林苑,几个姿态慵懒的仙子在闲聊,花想走上前去询问种植桃树的工作,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从茂林苑的隔间走出一个拿着铁锹的男子。
花想猜想他可能知道。
她忙拦住他问:“这位同门,请问你知不知道去哪里种桃花?”
那男子眼神疲惫:“我现在就是要去。”
花想便跟着他来到一处空地,太虚山的桃花千年不谢。
风一吹,桃花漫天飘摇。
那男子挑了把锄头给她,道:“我叫庄达,是一百年前进山的修仙者。”
花想道:“我叫花想,今年刚刚进来。”
“算起来,你应该是我的师妹。”庄达一边挖坑,种下桃树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跟他闲聊:“进太虚山,还算习惯吗?”
花想道:“我们还没开始正式修炼。”
庄达不知为何,神情忽然恍惚:“你们马上就要选师父,学仙界法术,别人总说进山就好了,但进山,其实只是开始。”
看着花想懵懂的眼眸,庄达不想透露太多未来的艰苦。
世事艰难,有些事,越晚知道越幸福。
简单的寒暄之后,两人便投入了工作中。
干了两个时辰的活,正是午膳时候,花想和庄达从勤业馆拿了饭菜,就在桃林中铺了张布,将餐盒放上面,坐在地上吃。
她狼吞虎咽着,想快点吃,吃完赶紧干活。
早点干完活,有空闲时间,可以去无涯阁借书,预习接下来要修习的法术。
茂林苑干活管饭,两荤一素。
她好久没沾荤腥,吃到红烧肉,不禁赞叹:“太好吃了。”
庄达手里拿着两盒云片糕,给她递过来一盒,道:“茂林苑发的,说我们一人一盒。”
太虚山还是挺讲人文关怀的,动不动就发点小礼物。
就连她们这种临时工也有份。
就算从此不修仙,每天就这样种种树,对她而言,也是一份好工作。
花想总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人。
见有云片糕,她立刻两眼放光:“太好了,这是我最喜欢的糕点。”
她接过云片糕,正准备撕开包装,大快朵颐,但又舍不得,这可是她过年才能吃到的美味。她小心翼翼将云片糕放好。
美味的食物应该带回去慢慢吃。
就在这时,一群脚步声打破了桃林的清静。
花想和庄达站起来,只见远处来了一行人。
花想几乎一眼就看到了清源。
那群人轻言雅笑,看起来应该是来桃林里面赏花的,清源偶尔也加入她们的谈话,一行人慢慢向这个方向走过来,花想心头一紧。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羞耻感,她红了脸,立刻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恨不得将饭盒藏进地洞里。
然后用清水洗了洗脸和手,还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装作不经意地样子。
清源终于看到了她,她远远走过来跟清源打招呼,清源非常客气地跟她回礼,问道:“工作做得怎么样?累不累?”
花想红着脸猛摇头:“不累不累,非常好。”
清源礼貌一笑:“如此便好。”
花想没话找话:“你吃饭了吗?”
太虚山的勤业馆是为初级修仙者所设,等修到金丹,便可吸风饮露,不必食五谷。
花想知道这种常识。
刚刚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说了废话。
清源微微一愣,又不好意思去纠正,免得她尴尬,便道:“没有。”
花想二话不说,将自己的云片糕整盒奉上去。
她红着脸说:“这个给你吃。”
修习到金丹之后,清源就再也没有食五谷杂粮。
她礼貌地回绝了花想的好意:“我还不饿,谢谢你,不用了。”
花想愣头愣脑地说:“这个很好吃的,我特别喜欢。”
虽然到了金丹期就不用食五谷杂粮,但很少有修士认真遵守,毕竟口腹之欲是人生一大乐事,像龙引练到元婴,不也去勤业馆吃饭吗?
从来没有人教过花想,要看脸色,要圆滑行事。
她在这方面很笨拙。
她不知道,别人拒绝之后,再强行送礼就是不礼貌。
她只想把最好的东西给清源。
“真的不用了。”清源再次拒绝,气氛忽然有一点点尴尬。
糕点递给清源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清源的同伴们渐渐走远了,她们在远处喊道:“清源,马上就要开会了。”
她于是便跟花想告了辞,跟随同伴去了。
花想捧着云片糕,怅然若失。
庄达不知何时过来,坐在她旁边的石椅上,问:“你认识清源?”
身后冷不丁出现一个声音,吓了花想一跳。
她抚心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庄达沉默片刻,才说:“我……一直都在树后休息。”
刚刚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到了。
花想将云片糕重新收回去,珍惜地收好。
不知为何,这个举动,深深刺痛了庄达,也许是因为感同身受吧。
他想好心提醒一下花想,太虚山的隐形隔阂。
庄达紧皱眉头,用一种很遗憾地语气说:“花想,清源确实是好人,做事妥帖,面面俱到,从不出任何差错,但是……”
花想疑惑:“但是什么?”
庄达眼底蒙上一层抹不开的愁绪:“但是我们跟她不一样。”
他语重心长地说:“云片糕对我们来说,也许是难得的美味,可是清源出生凤凰世家,是六界数一数二的名门,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我们这些东西,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可这已经是我们的最好的东西了。”
平民和世家,入了太虚山,依然存在,并且一直存在。
原来刚刚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
人家已经那么礼貌地拒绝了,她偏偏像个傻子一样不知分寸。
巨大的卑微感涌入花想心头。
回想起刚刚自己的举动,她一阵耻辱。
明明清源没有做任何事,只是拒绝了她的点心,她内心的自卑竟像潮汐般涌上来。
她最珍视的食物,在另一些人那里,可能根本不入流。
真傻啊,清源那样的人,有什么好东西吃不到,哪里轮得到自己去担心她饿不饿。
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涌起巨大的失落。
那是一种被她遗忘了很久的心情,就像小时候去集市,看到了店铺里五颜六色的糖果,明明近在咫尺,却不可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