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回到明阁，泊影将临安的事情暂时托付给了红槿，她与千里便匆匆出发。

赶到城门口时未至酉时，赵云奕已经端坐马上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在泊影离开后根本不曾回府。

将天际红霞抛在身后，一行三人马不停蹄一路向北驰骋于夜色中，迎着云层之中若隐若现的星光。

本就是年节期间，入了夜路上更是不见赶路人影。前往苍平的官道上尽是前夜积雪，奔马踏过留下陷入雪中的蹄印。

当三人牵绳下马，远处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泊影大步流星在前，领着二人一路穿过庭院与回廊，方行至院外便听闻了鸦岁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

接连两人的冒犯之言听得千里几次欲拔剑冲进去，赵云奕又无声将他拦下，眉心早在不知不觉中拧紧。

反倒是渡影阁主本人气定神闲，靠在院外将两人的话听了个完全。

“阁主！”

当泊影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声带着些稚嫩的童声穿过人群传到泊影耳中。

但泊影暂且无暇顾及。

“说得不错，看来天下就没有能瞒得住你的事。”

她在倒地躯体边停住了脚步，冷眼望着已经说不出话的刺客。

“你倒是比什么人都了解女子。优柔寡断哭哭啼啼，妇人之仁心慈手软，连剑都握不住……”

她缓缓抬起手中剑，不慌不忙在倒下的躯干后背擦拭着剑身血迹。剑刃划破衣料，鲜血顺着长剑滴落地面。

“至于我究竟能否当得起这个阁主的名头，早睁开眼睛看清了多好，偏偏张口便是谣诼之辞。”

泊影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而倒地男尸早已没了气息，也无法应答。

长剑映出黑影，执剑之人踏着倒地尸首向前走去。月白衣袍跨过尸首，紧随其后的千里满眼怒意狠狠踢开。

人群无声退开，为她让出一条路。

泊影行至议事堂门外，却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脸扬声道：“不是想知道我在临安做什么么？都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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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赵云奕设想的不同，渡影阁的议事堂宽阔亮堂，与他见惯了的宅院并无二致。

角落香几燃着线香，掠过鼻尖令人心神宁静。清晨微风穿堂而过，搅散徐徐而上的轻烟，也带走了环绕周身若隐若现的一缕木质香气。

“远山叛逃，与南魏皇室勾结残害同胞，绿烟等人至今下落不明。如今南魏各处明阁都下了通缉令，诸位自然也该听说了。”

天际曦光透过轩窗洒落屋室，泊影端坐堂中，一派宴然自若模样，仿佛方才的手起剑落不过是众人的幻觉。

但手边的剑柄上还沾着血色。

“断剑潜逃，百鬼为其所杀。一直以来不曾同你们解释过，其中牵扯甚广，叛徒远山究竟有何目的还尚未明细，或是金银财宝，或是意欲将整个渡影阁牵扯进不该有的麻烦里。而抓住叛逃者还需依靠各位时常留心。”

说着她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放缓了些。

“当然，在任务之前，首先需得保证自己的安全。”

失踪案发生近半年时间，对于临安调查得出的一切，她从来没有同渡影阁其他人解释过什么。但如今支持远山的一派人显然动作越来越大，全然不知情也使得众人不安起来，否则也不会被鸦岁几人三两句话挑拨。

红槿说得不错，她是渡影阁主，但渡影阁不属于她一个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渡影阁从来不会强留有心离开的人，就像当初加入渡影阁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她目光环视一周，将所有人此刻神情看在眼里，深吸一口气。

“渡影阁与诸位相识于微末，亦是相互成就。若有人有异议，现在就可以选择离开，不必在渡影阁中留一辈子。但若是再有人心生歹意、叛离企图诬蔑谣诼……”

她神情淡漠，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个仍旧躺在院中的尸体，和青石地上尚未清理的血迹。

“……下场当如此人。当然，三年之期已过，若是有人自诩能够将我拉下阁主之位取代我的，随时可以来挑战。”

话音落下，厅堂之中一片寂静。

泊影毫不遮掩，将眼下的困境摊开在台面上，给了所有人离开的机会，光明正大，开诚布公。

都是追随阁主多年的人，在场众人心知这不是她设下的陷阱，亦不是因着今日这一遭脱口而出的气话。她是守诺的人，言出必行。

但没有人出声。

都惯是独来独往的角色，却没有人选择离开。

静默之中，忽见千里上前一步，独自站到人群的前方。

他望向泊影的眼神坚毅，面上是平日少有的肃然。他将佩剑高高举起，朗声道：“誓死追随阁主！”

“誓死追随阁主！”

站满整间厅堂的此刻杀手们纷纷举拳附和。一双双眼睛望着泊影，震耳欲聋声音几欲穿破天际。

呼喊声充斥耳畔，泊影眸光微动，不禁有些恍惚。

分散刺向各方的刀枪竟在不知不觉中汇到一处，剑尖弥补所指无坚不摧，又融成一面牢不可破的盾。

她掩下眸中复杂神色，忽而轻笑一声。“不过是叫你们想清楚自己的路，说什么誓死追随的，倒也不必想得这般长远。”

顺着她这一声笑，堂中凝重气氛瞬间消散，众人神色也明显放松些许。

泊影无奈摇了摇头，敛起唇边笑容，抬眼望向墙边角落里的男人，目光冷了下来。

“至于你……”

男人被人从身后猝不及防踹了一脚，踉跄着扑出人群跌在地上。正是方才在院中振振有词的鸦岁。

暗阁多人出逃，断剑二人失踪的消息传出，他正盯着阁主与左护法皆不在苍平的当口，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出言挑拨。却不想恰巧赶上泊影回来。

听见泊影出声的瞬间他猛地一震，钻进人群就想溜走，却被眼疾手快的女刺客一把抓住。

早些时候眼睁睁看着同伴的头颅飞了出去，眼下顶着泊影的目光他只觉芒刺在背，冷汗直冒，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是叛徒远山三年前带回来的人，对老阁主的事情知道的倒是不少。是远山同你说了什么？他如今藏在何处？”

泊影斜靠在乌木椅上，自上而下俯视着堂中的男人，声音淡漠却令人不觉心惊。

鸦岁僵着爬起直挺挺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抬头看她也拒不开口。

“不想说？那也容易，”泊影微微颔首，语气骤然沉了下来，“既然想知道老阁主与远山当年是怎样的情同手足，不如亲自去地下向他问个清楚。”

“带走。”泊影向左侧瞥了一眼。

鸦岁见势不好正欲动手，却被千里当即出手擒住，狠狠按在地下。

千里带人将他牢牢绑住离开，一大早便在议事堂的众人也随之纷纷散去。

多数人沉默着出了院子忙自己的事，有人思量片刻走向不远处接取放了好几日的任务，也有人围到泊影身边。

赵云奕自进屋起便退至一旁。渡影阁的事情轮不到他插手，更不用说以他南魏赵氏的身份本就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他不出一言，目光却始终黏在泊影身上。

虽然只称“有事”，但在行至院外听见鸦岁的高谈阔论开始，赵云奕便大概猜出了她突然要回到苍平的原因。

院中的那一剑是威慑也是警告，对妄图借近日之事趁虚而入的人，对藏在人群中的鸦岁，也对在场少数心思蠢动的暗阁成员。而后来主动明说给予众人离开的选择，更是以退为进。

暗阁肃清迫在眉睫，而阁主出面坐镇澄清，方能在如此动乱时候安抚人心。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作为“阁主”的泊影是什么模样。她沉稳，果断，是整个渡影阁的方向。分明是隐在黑夜中的鬼魅，却又恍如夜幕之中的月辉，为万物笼上一层光亮。

只是，泊影身边好似并不需要一个他，从来如此。就像方才出手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为她挡下迎面溅洒的血污。

可他却想象不出见不到泊影的未来。

赵云奕遥遥望着那个被人团团围住的姑娘，眼底神色晦暗。

阁中忽然出现生面孔，不少人路过赵云奕身边，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大约将他认作阁主捡回来的新同伴。

“阁主你终于回来了！”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扑过去抱住泊影，双眼笑得几乎要看不见。

泊影一手环住她，另一只手被一位老妪紧紧握着。老妪面上满是皱纹，目光却依然清澈明亮如炬。渡影阁卧虎藏龙，这位看似慈眉善目的老人，不知又是怎样身怀绝技。

“许久不见，阁主瘦了许多，”老妪上下打量着泊影，连连摇头，“等到事情结束了可要赶紧回来，临安哪有家里好？”

泊影笑着应声，眉眼之间冷冽之气悉数散尽。

周遭一派温馨融洽气氛，将赵云奕暖得恍若身处春日，几乎要忽略穿堂而过的寒风。

褪去走在刀尖上的身份，他们也不过是一群聚在一起的普通人，会哭会笑，会长大也会老去，会为在外奔忙的亲人担忧，也会像那个雨夜里强撑许久的姑娘，精疲力竭后倒在他面前失去意识。

不论渡影阁主是什么模样，他眼前的人也只是泊影，是窈窈。

赵云奕远远望着她，似乎沾上了少女唇畔的笑意，目光逐渐变得柔和。

从来如此又如何呢？

至少他还能替泊影挡下血污，让她在耗尽精力之时放心在他面前闭上双眼。只要她愿意，他会竭尽所能让她安心挥剑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