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心情。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抖落地面的碎雪落上日光，有些融化迹象。

“阁主，临安好玩吗？你还要去吗？”

小女孩抱着泊影的腰不肯松手，泊影抬手在她后背拍了拍。

“或许过阵子再走，还不能确定。不管我在不在阁中，墨兰都要好好学功夫才是。”

说罢她偏过头看向不远处的二皇子：“临安那边你不能离开太久，若是着急你可以随时回去。”

赵云奕微怔，眸光瞬间暗了下去。

见泊影望过来时，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期待，而泊影张口却又催他离开，实在却算不上什么好听的话。他垂眸敛下目光，不愿叫她瞧出眼底失落，可不等他回应，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泊影——”

泊影下意识循声望去，赵云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院门外，一身着水绿色锦袄的女子穿过回廊匆匆赶来。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后长发由一同色锦带随意拢起，走在一群劲装束发剑不离手的刺客中间还有些格格不入。

“你可算回来了，”那女子小步跑到泊影跟前，眉眼含笑，“我听说了方才的事情，便赶忙过来找你。看来是我多心，你自然是有分寸的，又哪里需要我担心呢。”

她目光无意掠过不远处的赵云奕，好似才发觉有生人在场，不禁一愣，随后点头示意：这位便是二殿下吧？久仰。”

赵云奕也同样点头还礼。

他见女子欲言又止，猜出二人此刻有话要说，便暂且压下被打断的话语，主动提出先行离开。

泊影沉吟了一下，拍拍抱着自己的女孩。

“墨兰，今日我便做主给你休假一日。这位哥哥是渡影阁的客人，就先交给你了，带他好好逛逛。”

不知是因着突如其来的休假，还是因为领了阁主的任务，小姑娘挺了挺胸膛，一双杏眼亮晶晶。

“阁主放心，墨兰保证完成任务！”

.

小墨兰尽职尽责，一路上都是一副兴致高涨的模样。中途赵云奕被千里拉走换了一身衣裳，后者表明是阁主的意思。

昨日走得急，除了随身佩剑几人也不曾带上行囊，连一身能够换洗的衣裳都未曾备着。赵云奕张开衣袖为泊影挡去喷涌而出的鲜血，眼下已经凝成红褐色不成样子。只不过方才顾不上，他自己也险些忘记这一遭，而泊影不提却留了心。

领他换上一身自己的衣衫，千里又匆匆接着回去地牢审问。而一身黑衣刺客装扮的二皇子，则又被交到了墨兰面前。

但显然已经心情好了许多。

从前在宫中孩子少，赵云奕又鲜少同其他皇子接触，如今也不大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年岁的孩子打交道。但好在墨兰话很多，一路上几乎片刻不停，好似要将所有空隙填满，根本轮不到他开口。

渡影阁位于苍平南部城外，独享一片足够大的地界，各方门外都有人守卫，外人不得进入。

虽然守卫森严不下宫中，却比寻常的宅院府邸布局更加自由。常青草木掩映着各方亭台院落，是绝佳的藏身之所，初次到访的人很容易便会迷失方向。

渡影阁依傍着一片湖，寒风掠过湖面泛起波纹。湖的那边山头覆雪尚未融化，遮盖住群青连绵。

赵云奕凭栏远眺，只觉眼前冬景一派静谧。若是忽略湖边练武弄剑的三两人，他险些要将这里当作某处仙境般的山庄别院。

他深吸一口气，将早晨山间微凉的空气牵入腹中，回过神来耳边仍是小姑娘滔滔不绝的话语声。

墨兰将阁主的任务放在心上，一路走来为赵云奕介绍路过的各处楼阁与小院。

赵云奕注意到，虽然眼前这个不过十岁的女孩看似滔滔不绝，而极有分寸。至于路过角落里的窄门、关于渡影阁不得为外人知晓的事情，一句也不曾说起。

“……听催雪姨说，我尚未足月便被父母丢弃了，幸好遇上了阁主。”

墨兰说得坦然，话语间听不出半分失落，竟反倒有些得意。

“我是阁主亲自带回来的，在渡影阁长大。催雪姨说，上一个在暗阁从尚在襁褓长到大人的还是阁主姐姐。”

墨兰撩起披风，将腰间短剑拍得啪啪作响。

“我将来也要成为阁主那样的人！”

想起方才议事堂院中的那一道稚嫩的呼喊，赵云奕方与眼前的女孩对上了号。

墨兰一开始就在院中，而丝毫不见怯意。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见惯了鲜血，她对院子里发生了一切习以为常。

透过眼前的女孩，他隐约看见了小时候的泊影。

“你好像很敬佩你们阁主。”

“那自然，阁主聪明又厉害，世上可没有人能够比得过阁主的！”墨兰双手叉着腰，微微仰首看向赵云奕的目光中满是自豪。

看着面前的女孩一脸神气模样，赵云奕眼中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说的是。”

“英雄所见略同！”得了他的附和，墨兰分外满意，侧过身朝赵云奕招了招手道：“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说罢她转身朝前蹦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住脚步。她犹豫着偏过头看向，眼中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好奇。

“大哥哥，阁主说你是我们的客人，为什么催雪姨叫你殿下呢？大哥哥你是什么人呢？”

赵云奕顿了顿，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扬起。

“我是你们阁主的仰慕者。”

.

当二皇子与墨兰站在楼阁之上眺望湖景，“聪明又厉害”的渡影阁主正在坐在议事堂，眉心紧拧。

堂中不久前还站满了人，现在只剩下泊影与催雪二人对坐，面前摊开着的文书上密密麻麻不知写了什么。

“这几日闹得人心惶惶，眼下你回来了，我心中也安定些。”催雪倚在桌边，含笑望着对面的人。

“临安那边如今是红槿盯着，一旦有什么线索我还需赶过去。”

泊影将昨日百鬼的事情告知于她，催雪沉默半晌，一声叹息。

“如今大家只道断剑与百鬼失踪，这事大约也瞒不住多久。”

“不必瞒着，”泊影摇摇头，“即使再惜命，大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若是连生死也不能接受，当初便不会选择踏进渡影阁。墨兰都知道的道理，她才会选择跟着学功夫成为暗阁的一员。”

催雪听她这样说，忽然笑了起来：“窈窈早该这样想的。不论是你我还是墨兰百鬼，大家早看透了这些，可比你想象中清楚。”

说完，她将手边两份文书递到泊影面前。

“这是暗阁近一年的任务记录，和前阵子暗阁重新调查搜集到的消息。所有跟随远山离开的人，任务背后的委托人或多或少都与南魏皇室沾上点关系。委托书中没有那样明显，或是以旁人的名义进行委托，或是执行人与委托人直接对接。这样明阁查不到背后的真正信息，而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难以查证。”

泊影一页一页翻着手中重新整理过的委托记录，面色逐渐变得凝重。

由于委托门槛与高昂报酬，一年的时间里渡影阁接到的任务也不算多，但这些委托记录也落成了不薄的一叠。

有了另一册调查内容的对比，泊影细看之下还真发现了些隐藏在字句之下的秘密。

委托人身份并不稀奇，毕竟有那个财力和地位接触到渡影阁的人也有限，但委托书所记录的内容，却与事实真相天差地别。

看似简单的丙等委托背后牵扯甚广，包括秋日里被掀了个底朝天的董家、三皇子母族余家，还有南魏各方立场清晰或模糊的世家豪族。

朝堂各方势力之下暗流汹涌，不起眼的落笔却在无形中改变着尚未成型的走向。

从前泊影总是刻意避开这些，对朝中暗藏的势力争斗也不曾有过太多深刻的体会。如今在临安待了近半年时间，不论是自红槿口中听来的，还是在二皇子府上见到的一切，都让她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将字里行间隐晦的局势变化看得更加清楚。

她自继任阁主开始便努力避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远山有意将整个渡影阁掺和进去，暗中站队参与夺嫡以谋取更大利益。但他想得过于简单了，哪里有那么容易？白途操控棋局，他这是在替人推动棋子。渡影阁参与了太多，他自己更是甩不脱，一旦尘埃落定，不论最终白途能否如愿，只怕要烹狗藏弓，连累整个渡影阁。”

“偏生他每一步藏得可耻却精妙，除了执行者没人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催雪愤愤道。

泊影垂下眼睫，面色不善：“是我太过信他。远山在渡影阁许多年，从前便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我只当他对我有意见，却不会拿整个渡影阁去赌。若不是因着有人失踪，只怕还要一直蒙在鼓里。”

“你可莫要自责！叛徒便是叛徒。”催雪坐起身来凑近了她，“意见分歧是常事，老阁主与他也有过争执，远山不过是因着居于你之下而不忿，你如今作为阁主，自然要从整个渡影阁的前路考量。”

催雪思量片刻，又皱眉问道：“可我想不明白，若是他真想让渡影阁参与朝堂斗争谋利，留下来夺权不是更简单吗？暗阁不缺他的支持者，又何必这样一个接一个带人离开？”

“事情败露之后远山立刻离开了临安，大约早就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将自己的人也带走。可这样一来他便失去了以渡影阁之名行事的便利。”

“不管是暗阁的力量还是明阁的消息网，对国师而言都应该是极大的助力。他这样难道不会引发国师的不满？”催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百思不得其解。

泊影略一沉吟，忽而灵光一闪，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所以他留下了鸦岁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告急了QAQ，从今天开始接着隔日更囤一囤，尽量避免章节发布之后频繁回头修改的情况。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