矾石场。

又一车石头倒在石堆里，还冒着白烟，人们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翻捡着矾石。劳改的服刑人员都想减刑，每年减刑的名额又只有几个，没钱没门路的只能靠综合表现积分，这也算是掉在毛驴鼻子前头的胡萝卜，管教们靠这一招儿能震慑八成的服刑人员。

陈凯阖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问黄大，“贺三那边，有动静不？”

“贺三一直没和澜桂坊那边硬罡，但是暗地里断了他们一条线，他们本来一条线勉强畅通，一条线半残不残，这下就剩下半条线，听说昱少嘴角都冒大泡了，好像给贺三送去一箱黄的一箱黑的，还搭了一对泰国新来的双胞胎姐弟。”

“贺三艳福不浅，当初跟我进来你后悔不？”

“凯哥，你把我瞧得忒扁了，贺三，任二，魏四和我，当时都想贴身跟着凯哥，您不知道，每次他们来看探视，一看又是我去见他们，眼睛都冒火，恨不得把我抓出去，换他们顺玻璃爬进来。”黄大说着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让任二和魏四联手做个套，放老二进去溜溜弯儿，澜桂坊那边能抓住的筹码越少，他们就越疯狂，老二疯起来，昆叔也摁不住，我要让老爷子好好看看，他选的顾命大臣，到底能不能顾得了他家凯昱的命。”陈凯阖嚼了几口草茎，又丢在一旁。

“黑头这两天一直阴阴的，好像在憋坏水，要不废了他？”

“摸清他的坏水，把隐患料理干净，再推一个冒头的上来，接手他的势力，活儿玩得漂亮点。”黄大听了脸色一整，“凯哥放心，活儿不利索，我脑袋摘下来给兄弟们当球踢！”

亲属探视日，是监区里比较热闹的日子。有亲属来探视的总是高高兴兴的，隔着玻璃能看到长久牵挂的人，隔着话筒能听到心心念念的声音，但是黄大这边的画风稍有点不协调，任二嫌弃地拿起话筒，“我想见凯哥。”

“凯哥在忙。”

“熊孩子都快把院子祸害塌了，凯哥快回来吧。”

“别让熊孩子在院子里折腾，领到外面去见见世面，招惹点大的。”

任二眨巴眨巴眼，“好嘞，小少爷都快要爬屋顶上摘星星了，这次让他摘个大的，转告凯哥且等好消息吧，哎呀，这几个月可把我憋屈坏了。”他又贱兮兮地凑到玻璃上，食指勾了两勾，“凯哥，这儿还好吧？下次要不要送个妞过来？”

黄大也凑到玻璃上，“妞不好使，你拍到马蹄子上了。”

“妞，不好使？”任二大惊失色，“凯哥，这是咋了？”

“对，搂着个小男生，睡了好几晚上，新鲜劲儿还没过去。”

“得让魏四赶快好好物色了，这咋的说变就变呢？凯哥以前不都是大美女伺候吗？”

监区里正在进行篮球比赛，没有亲属探视的孤家寡人们，在篮球场边上围观，篮球运动员一队胳膊上戴着红袖箍，一队没有，偶尔一个三分投篮中了，场边马上响起阵阵叫好。

篮球场旁有棵枯死掉一半的大柳树，阮青靠在锯掉的树杈上看球，有个戴眼镜的拍拍他肩膀，“阮青？食堂让咱俩去帮厨。”食堂做饭的大师傅少，每天都要安排几个表现好的去帮厨，阮青还是头一回被派遣。

中午大概有青椒炒肉丝，大师傅指指地上的大盆，让阮青他俩把泡在水里的青椒，摘掉梗和籽。阮青在慈光的时候，经常帮刘妈妈做这些活儿，把青椒梗往下一推，再向外一提，梗和籽就完整的取出来，留下一个圆圆的青椒壳。

眼镜手里的青椒就比较惨，开膛破肚七零八落的，“你家里人也没来？”

阮青迟疑一下，“嗯，我不是海市人。”

眼镜看着挺斯文的，却是个话痨，“你判了多长时间？我还得呆半年才能出去。”

“大概一年。”

“那还有得熬，我刚进来那阵子，想爹妈想对象，想我家那走风漏气的老房子，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眼镜碾了碾掉在盆外头的青椒籽，“想想真是太亏了，为了给她买包给她养马，我把自己嚯嚯进这个鬼地方，不到三个月，她拍拍屁股再没来看过我，现在不知道又吊在哪个凯子身边了。女人，都是水性杨花妖艳贱货！我看你脸面挺嫩的，犯了啥事儿？”

“交通事故，撞了人。”阮青弯腰端起盆，给大师傅送过去剥好的青椒。他也曾暗暗地期待了那么一下下，想着小辉哥会不会来探视。也许，小辉哥正好今天有事忙走不开，毕竟他刚入职，需要熟悉工作环境，需要尽快上手业务，但阮青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中午，阮青给陈凯阖打好饭菜，刚坐下，陈凯阖就皱着眉问，“你干什么去了，身上什么味？”

阮青有点纳闷，闻闻衣服没找到什么怪味，伸手去拿筷子，陈凯阖摁住他的胳膊，“别动，更浓了，味道在你手上！”

阮青才明白过来，“刚才我去剥青椒了，剥了一大盆。”他端起餐盘，“凯哥，对不起，我去别的地方吃。”

“就在这儿吃，滚去洗手，洗干净点。”陈凯阖瞪阮青一眼，对面的黄大低着头偷笑，凯哥的鼻子太灵了，满脸的嫌弃，还偏不放人走。

阮青洗手回来，陈凯阖还是觉得味道丝丝缕缕的冲鼻子，午饭硬是没吃下去多少。回到监室，他亲自押着阮青到卫生间，盯着阮青继续洗，阮青肥皂香皂轮番上阵，手指肚洗得皮都起皱了。

一遍遍地洗，阮青心底也憋着火，陈少爷什么臭毛病，青椒怎么了，你不喜欢青椒，我躲远点还不行，有本事你把全世界的青椒都灭了，所有的能耐都可劲搁我身上使哪。

终于洗完手，阮青闷闷地躺回床铺，脸冲墙。陈凯阖从兜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慢悠悠地念信封上的地址，“阮青收，海市西鞍区江淮路银盛贸易有限公司......”

阮青一下子跳起来，“给我，我的信！”他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脸上洋溢着真切的高兴，连凯哥都忘叫了，攀着陈凯阖的胳膊，嗖地抽走了信。

他在地上转了两圈，想找小刀拆开信，但这里是监狱，哪里有这类危险物品，只好一点一点撕开信，生怕撕烂了里面的信纸，然后象只护食的小猫咪，拿着信又跳上床，用被单蒙住头，趴着看起信来，露在被单外的脚还时不时地晃两下，显示着主人此刻的心情是多么愉悦。

陈凯阖忽然觉得蒙着的被单太碍眼了，薄薄的被单把他和阮青隔绝成两个世界，他此刻完全无法掌控阮青的喜乐。

阮青却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信纸上是小辉哥飘逸的字迹。

阿青：

你还好吗？很抱歉没有去看你。

公司派我到邻市出差，已经一个星期了，我们小组这次需要争取一个大项目，组里自上而下都枕戈待旦，不敢丝毫松懈，目前进展颇为顺利。我还是个新人，能参与这么高端的项目，真是太幸运了，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我抽空回了趟家，家里一切都好，我爸还是经常到公园里下象棋，还在小区的灌木丛里，捡回来一只狸花猫，现在不只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小猫，我真是有点无奈。小猫祸害了他养了好几年的绣球花，我爸也没舍得戳猫一指头。

我爸一直惦记着你，说最近怎么都没打电话给他，我说你去加拿大交流读书，特别忙。他要我拿着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我洗出来了，随信一起寄给你，想我们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我，我们都很想你。

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不堪回首，我后悔不迭也无济于事，只是苦了你，等咱们团聚了，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前你说过想去看看大海的样子，以后我陪你去天涯海角椰梦长廊，你说你没有吃过带夹心的巧克力，咱们一起去吃纯手工做的夹心巧克力，你还说过，想生日的时候带着帐篷去山顶上看星星，我已经选好了帐篷，双人的，地方也选好了......

我想和你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摆在那里，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完成，要拍好多照片，做为人生的见证。

所以在里面，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务必尽量忍一忍，想想我爸，想想我，不要和他们冲突，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出来。

盼你早日归来！

家辉

阮青把脸埋在信纸上，似乎要留下信的温度，他沉默了片刻，又摩挲着随信寄来的照片，照片里孟伯伯坐在椅子上，狸花猫趴在他的肩头，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盆半残的绣球花，小辉哥蹲在椅子前，歪着脸伸长胳膊在自拍。

他还有孟伯伯还有小辉哥，生活还有如此多的美好和幸福，他要争取减刑，他要早点出去，他要远离那些垃圾人垃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