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赦罪。
人间大多数人都在忙着祭祀先祖,燃灯祈福。甚至乎,人们还会载歌载舞,以欢佳节。
人们思念亲人,死去的亲人也在想着他们。
……鬼者,归也。
鬼节这天,冥王陛下大赦幽冥,凡是尚有亲人在世的,尚未消散的鬼都可以往返阴阳两界以探亲。
这天,于幽冥界……亦是吉日,宜嫁娶。恰逢千年过,彼岸花叶落花开,嫣红若血,散发着幽幽红光,为这永夜之地添了几分光彩。
鬼门大开,迎四方来客。
不过,风砚这个客,去不去得了都得另说。
一场虚无飘渺的梦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床上。
有风轻抚过檐铃,于是……碎玉相撞,叮铃声响。
古藤历经近百年的岁月依旧翠绿,垂下一缕一缕的紫花。
小院的主人倚在藤椅上,正捧着一本书。
“神君!神君!”
“今日休沐,别来找我,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事都不管,明天再说。”
“……是陵光上神。”
“那……你让他进来。”长嬴合上了书。
真是扫兴,他最好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以后就别来了。
“师兄。”
长嬴观他神色有异,小心地问:“怎么了?”
“师娘殒了,师父说他要封山闭关,要我们无事……不可打扰。”
长嬴一时沉默,也没了看书的心情,他将书一扔,进屋拎了一坛酒,安慰道:“师娘与师父一生和乐,师娘高寿,如今寿终正寝,也算喜丧,来,喝酒吧。”
陵光一笑饮之:“我知道。”
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长嬴最先醒来,他先把陵光驮进屋子,安顿好之后,再次坐在了藤椅上。
他想起了登远山上漫山遍野的梨花。
少时我手够花枝,花枝敲我头。
今而花枝再敲头,我头白发生。
是发白,是花白?
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他尝试着伸手去够垂下来的一枝花蔓,恍惚着好像握住了一个人的手。
等他再试着看清楚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也不甚在意,和着夜晚的凉风,就那么睡了。
醉卧古藤阴,哪里有美人膝上来得舒心啊,他迷迷糊糊地想。
等月亮升到半空的时候,古藤化作了美人,就那么看着他,眸光若水。
风砚缓缓睁开了眼晴。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他想:“做梦就做梦吧,怎么还梦上诗了呢?算了,改日请太白星君喝顿酒,叙个旧吧。”
风砚拿起枕边放着的玉,开始发愁:自从他去了趟鲛人族,意外得到了这东西,就开始频繁地梦见他父亲。
还一段一段地梦,就不能连续点儿?真是,他忍不住埋怨。
他侧了下身子,望着墙上挂着的画。
那画上画的赫然就是刚才梦中的画面。
不同的是上面多了首词。
“紫藤小,青梧老,人间何处着相思?月如初,人不复,从此世间无故人。”
上阙笔迹锋芒毕露,下阙笔迹圆润内敛,想来不是一人之书,却也分外和谐。
“哥!”有人叫他。
风砚吓了一跳。
“干什么!没看见我正在穿衣服吗?”风砚装模作样地拢了拢内衫。
“你这又不是没穿!”风焕推开门,隔着屏风远远地望了一眼。
不就是还没起嘛,她心想。
“那你进来怎么不敲门?”风砚反驳她。
“我叫你的时候不是还没进来嘛!”
风砚:“……滚。”
风焕下意识想说:唉,好勒。但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正了正色道,“我有正事。”
“说。”
“冥界那位前些日子送来了请柬,邀咱们今日去赴喜宴。我今日有事,我知道你不想去,但咱们俩总得去一个吧,要不然师兄多没面子。你答应过我的。”风焕顿了一下,而后说,“你不会忘了吧。”
风砚哦了一声,道:“那不是子时吗,还早。”
“还早?你连贺礼都没有准备好,哦不,没有准备。再从妖界到冥界,这怎么能够?有点自知之明好吗?”
“知道了,知道了。”
因为声音较低,他的眼晴又没有看着风焕,所以他的回答听起来极其敷衍。
风焕很是无奈:“我的哥哥啊!这六界众生恐怕没有人比你更不靠谱了!”
风砚穿好了衣服,边理被子边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只好承认了。”
“哥!”风焕气急败坏。
风砚没回应她,风焕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风砚刚睡醒的郁气散得差不多了:“瞧瞧,瞧瞧,这么大声吼我,搞得我好像倒了十八辈子霉那样的伤心呢。”
风焕就驴下驴:“好了,我错了,哥哥,你快起吧,我回去了。”
“等等,花青竹呢?”风砚问。
“我来的时候跟他说过了,他一会就来了。”
风砚摆摆手:“行,你忙去吧。”
说到花青竹,风焕可就不想回去了。
风焕及时止住了那不堪的想法,她觉得,她一定是受红鸾影响太大,总感觉他们俩之间有什么。
但是,他们,是不是啊。她其实也挺抓心挠肝的啊。
“怎么还不走?”风砚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哥,我问你个问题。”
“有话快说。”
“你……和花青竹………”风焕欲言又止。
风砚一肚子的疑惑:“我和他怎么了?”
“你是不是……喜欢他?”风焕似乎觉得很难以启齿。
不巧的是,花青竹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了殿外。
“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他这个人也没什么好讨厌的啊,我不喜欢他,我留着他干什么?过年啊。”风砚回答的很快,好像一点也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风焕:“……”
她终于体会到想说滚的心情了。
我哥确实是个断袖无疑。但是,那人死都死了,总不能一辈子吊在一棵树上吧。
也不是说吊在一棵树上不好,只是……哎我也无权干涉他的意愿。
不过,或许他是在欲盖弥彰也说不定。
“是那种喜欢!”风焕强调。
风砚仿佛觉得很不可思议似的,眉梢眼梢都流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你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风焕:……我就知道,都怪红鸾。
她羞愧难当,简直无地自容,正欲转身之际,风砚开囗道:“阿焕,人会爱死去的人,这点我改不了。我情愿之死靡它,情愿睡时做黄粱梦,梦醒做烂柯人。我不会为他死,因为我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我愿意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活下去。
这样等到我死的那一天,也就称得上是至死不渝了。既然他死时爱着我,那么我死的时候也会爱他。
谁让他……死在我最爱他的那一年呢?”
风焕沉默良久,突然有些感慨。
你说,人世间所有极致纯粹的情感,是不是有半数都在他这里啊。
“那……你是不是得考虑一下继承人的问题?”风焕觉得他哥的确配不上他的身份,这妖界再让他管两年,妖族就该灭绝了。
风砚下意识答道:“这不是有你呢,再不济,我不能生,你可以呀!”这显然是早就考虑过了。
风焕:“……”
我呸,滚吧。
风焕转身就走。
“我们公主殿下这一番真情流露,我可是都听见了,照这么说,帝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怕是得以身相许了。唉!”花青竹突然走了进来。
“花青竹,你恶……”她生生把恶不恶心咽了回去,“你要不要脸?”
花青竹冲着风焕眨了下眼睛:“不要。”
“我们走了,不用送。”风砚无奈笑了下,快步走开了。
“唉,等等我!”
风焕看着他们二人离开的背影忧愁地想:我一个做妹妹的人,怎么就操着一个当姐姐的心哪?
呃,其实他叫我姐姐或者妹妹都……差不多。
两人一路过了鬼门关,黄泉路,来到了忘川河畔。
忘川有不绝的号泣,那是恶鬼的哀嚎。
纵然今日万鬼欢庆,百鬼夜行。
可人间生死更迭仍在继续,奈何桥上依旧如昨。
桥畔有一使者,红衣,眉心一株彼岸花引人注目。
“阿荼姑娘!”风砚叫了声。
那女子侧了下身子,微微笑了下:“两位来迟了。”
“今日来往宾客众多,忘川不堪重负。请两位随这位潇潇姑娘绕道桃止山,渡弱水至酆都城。”她没有给那两人讲话的机会,快速道。
风砚和花青竹便随她去了。
这婚成的确是令人艳羡。这冥王娶的是天帝的妹妹,这位公主殿下带来了许多夜明珠,照得黄泉路八百里亮如白昼。
这礼于子时开始,时辰未到,待风砚呈上了贺礼之后,他们便开始吃吃喝喝。
两位当事人倒也称得上天作之合。三生石承认了他们的姻缘。风砚从来往宾客口中得知,也不由生了些羡慕。
姻缘线的作用不在于连接,而在于阻断。你可以简单地把它理解为阻断双方所有桃花。这六界之中能得红线牵引之人寥寥无几,能让三生石承认的姻缘更是万中无一。
“唉”,花青竹边嗑瓜子儿,边问风砚,“你这贺礼送的到底是什么啊?我怎么就没见你准备过。”
风砚不甚在意地答:“海里捞的石头。”
“你也是真能想的出来。”花青竹评价道。
这期间,风砚耳朵里倒也飘进了些和他有关的事。
“冥王……新婚,两位……无常大人……怎么不在?”一个吊死青鬼问旁边的淹死白鬼。
那白鬼的声音跟嗓子眼儿里有东西堵着似的,沙哑的很,还要不时地咳嗽两声:“我听人说啊,那白月小国狼妖作祟,在祈年一带跟大萧打得不可开交,死了不少人呐。所以冥王陛下特准了他们不必回酆都观礼。”
“狼妖……妖界都……不管管?”这青鬼说话断断续续,极为短促,好像多说一个字就断气了似的。
“这怎么管的了噢,他们自己都乱成一锅粥喽。”
“话说,你知道妖界那个天帝封的帝君吗?”话匣子就这么被那白鬼引到了风砚身上。
后面的话风砚就没什么兴趣听了,他只是自顾自地喝他的酒。
子时一到,酆都城内有钟声响起,大堂立刻便静默下来。
新人缓缓走了进来。
红鸾星君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今,有男祝阖,有女钟思予,情投意合,自愿结为道侣,请天地为证。
一拜日月山川。”
新人跪了下去,他们面前放的是五谷,是山川草木之精华。
“二拜生身父母。”
他们向左转身,再次拜了三下。这一次他们拜的是父神与母神的塑像。传说中人的始祖。
“再请宾客为证。”
新人正对大堂,转向右,这一次对着的是红鸾仙子的方向。
红鸾仙子向他们鞠了一躬道:“祝尔琴瑟合鸣,永结同心。”
他们夫妻还了一礼。
“夫妻对拜。”这一次是众人齐声。
他们再次跪了下去。
“礼成。”随着红鸾仙子一声号令,新人送入洞房,他们这些外人就该……各回各家了。
“先吃再看后走”,这六个字几乎就能概括冥界成婚礼的所有风俗。
着实,简洁。
成婚嘛,无非就是请三两亲朋好友过来做个见证,让他们都知道,你们是一对儿就好了。
其核心只有四个字,昭告天下。虽说各地习俗不尽相同,但这四个字,六界皆一。
幽冥宫外枉死城,冤魂孤鬼归去来。
人间有战事,地府多英魂。
这些将士把他们的家人保护得很好。
若是战败,纵是不死,便也是——男为俘虏,女为娼,稚子做奴仆。
风砚回头望了一眼幽冥宫的繁华。
有人佳人在侧,有人国破家亡。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笑了一下,终于抵挡不住困意,晕了过去。
花青竹叹了囗气:“唉。”
子时三刻,花青竹架着风砚来到了忘川河岸。
“阿荼姑娘,”花青竹笑着对她点了下头。
“你们到得挺迟,走得倒是很早嘛,”阿荼调侃了一句。
花青竹:“……”
好在阿荼很快免了花青竹的尴尬,她道:“上船吧,不过还须自行驱策哦。”
花青竹只是微笑。
他小心翼翼地让风砚躺在船上,双手开合,结了个行风令,这船就开始慢慢地向前走了。
忘川河水滔滔,又有恶鬼扑船,本不该静止不动。
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的这艘船走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行风令自然随之失效。
忘川河水,常年青绿。但如今它的颜色一寸一寸地褪了下去,变得越来越透亮。
忘川河上,有众多来往的宾客;奈何桥上,亦有许多生魂与鬼差。
独独只有他们船被吸了下去。
船翻了。
风砚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忍着微微的刺痛,睁开了眼晴。电光火石间,他顺手捏了个避水决给花青竹。
他手腕上有一圈花环若隐若见,像是一种指引,风砚隐隐有一种感觉,好像失去的东西……终究会回到他的身边。
但是……既见花世上有且仅有一株,如果这个花环是他做的,为什么他不记得了呢?
他忘了什么吗?
暗无天日的河底有光炸开,光从他的手腕发出,等到光芒散去,有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
风砚盯着他看了一会。
阿想?
不,不对。
虽然他给人的感觉很熟悉,但是毕竟不是同一张脸了,他不太敢认。
如果阿想还活着,那他必定不是凡人,容貌的改变不是什么大事,重要的是……风砚必须听到他亲囗说。
不喜神睁开眼睛,眼前却是模模糊糊,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很快就闭上了。
忘川河不深,风砚很快把他带了上去,又使了一条藤蔓把花青竹拽了上来。
来往的神官聚了过来。风砚给花青竹传音道:“我要带他回去,但是我可能撑不了太久,你也不想带两个人回去吧,快走,抓紧时间。”
花青竹点头,没问原因。
他们三人很快消失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出自《诗经·湛露》。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出自李白《紫藤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