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想盯着手上的戒指看了好一会儿,他不自觉地把风砚的头发缠在手上绕了好几圈,又放下来,直到他察觉到风焕似乎难以理解地看着他,这才欲盖弥彰地闭上眼。
疏雨洗天青,枕簟凉生。
一场秋雨一场寒,寒露的风雨中尽是冷气,凌想小心翼翼地把风砚的头放在发凉的枕席之上,又给他盖了床被子。
风焕似乎有什么急事儿,神色慌张:“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走了。”
“对了,他要是醒了,你记得告诉他,悲喜扇好像在师尊那边,六合鼓在登远山,剩下的,我在找。”
凌想点头。
他视线扫过周遭摆设,最终锁定在了那一墙书架上。
要想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喜欢什么样儿的书。
他信手一拿,拿了一本——挽春风。
他再随便一翻——淫词艳曲。
凌想:“……”
不看也罢。
奈何妖界的演书术已然出神入化。
演书术,顾名思义,就是把你看的书演出来。
画面乃是画师所画,声音乃是人声所读,多是承印书的书坊中人之杰作。
这种书,它不仅便宜,卖得多,来钱快,而且好操作——画师不用画衣服,也没有那么多恢宏大气的场面;更重要的是,出声的人也不需要太多复杂的情感——扔了脸皮,放开声音,叫就是了。
纵然凌想已经把书合上了,但那余音依旧……绕梁。
念在这书放在风砚的书架上,凌想忍了忍,翻开了第一页。
抛去那些个污言秽语,这书就是一个宠妾灭妻的故事。
一男一女,本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一对爱侣。后来男主人厌了倦了,另纳了一房小妾。小妾娇娆妩媚,生性好动,活泼爱闹,男主人一见就丢了魂。
他经常把他的一妻一妾拎出来比一比,他说妻虽是大家闺秀,却不及妾会抚慰人心。他说妾虽目不识丁,却远比妻能说会道。
书中极言房中风流之事。
凌想瞧着,翻书比脉博还快。
你做就做吧,叫唤什么?!你有趣,你体贴,你什么都好,我看你那妻子真是痴心错付,她每天操心你吃饱穿暖,你那妾除了每天跟你床上厮混,也没见她关心过你什么。你金银珠宝,胭脂水粉地往妾那给送东西,不合她的心意,你低三下气地哄,高兴。到了妻那里,就是嫌这嫌那儿,晦气。
在你的妻这里,你跟你那不知好歹的妾还真是像,一丘之貉。
你真要不想过了就休妻,可你不,说什么旧情,呸!
阿砚,你这都是看得些什么呀!
书中最后一句写:春色大好,他看着美人微隆的小腹,别有深意地咽了咽口水,出了房门。
凌想:“……”
他很快就被一大片刺目的红色夺走了目光。
这一段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续上的。
是你,是你们亲手造就了她如今的样子,到头来却还要问她:“你怎么这么无趣?”
你有没有因为一句话……爱上一个人?凌想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
书里突兀地掉出什么东西,墨迹很乱,恐怕是转着圈写的;言辞有些不搭调,东一杆子,西一棒槌。
大意是:
我妖族,礼崩乐坏久矣。
他们把真诚当愚昧,把讽刺当夸赞。将善良作软弱,将勇敢作出头。奉九幽地狱的罪恶者为神明,让默默付出的情深者当傻子。把虚伪者当君子,将追名逐利作必生所求。亦视沉默者为异类,更视至理名言为异端邪说。
如果有人被骗了钱,他们竟然己经很少去骂骗子了,他们说你看,这个人多傻,居然被骗了这么多钱,往往这个时候还会有几声叹息,唉,我怎么一个子儿都骗不到呢?
如果有人被劫了色,他们竟然己经很少去骂流氓了,他们会教育被劫色的人,以后记得少出门,保护好自己。
他们在干什么呢,让恶者恒强,让善者恒弱吗?
诚然,我能理解,我怎么不能理解,我当然能理解!
在自身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保护自己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邪恶不会消失,它永远都存在。
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怎么能忍心?
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那么想,但是我不可以。
君王不可以。
我怎么能让邪魔压正?
我怎么能让我的子民活在这种环境中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不能。
我这一生终将被埋葬,届时,我要天地于我……做个棺椁,宇宙于我……做个坟墓。
他们说妖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他们叫鸟就好了,当什么妖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在这里向鸟族赔个不是。虽然可能也不会有人看见。
他们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我看,直接说,心有异者,非我同族算了。
与我不同族的人,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丧心病狂的人,一定不是我的同族。
是我病了吗?如果是我,我病在哪里?如果不是我,那么病的又是谁?
又要怎样去医呢?
圣人言,上医上国,下医医人。
我如今身处妖界至尊之位,担当得起医国之任吗?
我深思良久,医国之术,唯笔而已。
此为千古文官不绝之道也。
亦为千古古人郁郁不得志之同悲。
我在我妖族少年酷爱看的书里,未尝看到我妖族的未来。
人分好坏,那么书分不分呢?
世上有好书和恶书之分吗?
如果坏人该死,那么恶书该不该禁?
我不知道,不过总有一天,我要焚尽天下惩善扬恶之书,煽风点火之言。
如果我有罪,那就让我受千人之唾,遗万年之臭。
每一任王朝的衰亡,都起始于庙堂内部的贫腐。
如果辛劳者一生辛劳仍得不到该有的报酬,那么……就让掌权者去死。
让我……去死。
凌想看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把那张墨迹斑斑的纸塞回去。
这张纸不该放在这里。
它实该……算了。
既然阿砚把它放在这里,那就让它在这儿吧。
不用再看下去了,如今看来,我的眼光……很好。
凌想终于把视线移到榻上,百无聊赖:“他怎么还不醒?如果是灵力枯竭造成的晕厥,有了扶桑果灵力的加持,他早该醒了。”
桎梏鸟适时地叫了两声:“啾,啾啾啾啾,啾,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凌想看了它一眼,觉得莫名熟悉,那张窗户,那张桌子……发生过什么呢?
他的视线转回到手中的挽春风上。
花青竹一声招呼没打就进来了,很着急地样子。
他显然对叫人起床这件事驾轻就熟,带了锣来。
“哐哐哐哐,嘡嘡嘡嘡,哐哐哐哐嘡,哐当哐当哐当当……”
连敲了几十下,风砚混沌的脑子才勉强裂了条缝,他张开嘴,看都没看,声音很虚:“花青竹,我建议你每天晚上睁着眼睛睡觉,小心我下几两巴豆在你的茶里,你去阴曹地府叫阎王爷起床去吧。”
“你少说两句吧,瞧你虚的,巴豆有点辣味,我还能尝不出来是不是我的茶?”
“那又如何,你也没少拉肚子。”
“你……”
风砚已经没几口气说话了:“把东西给我,滚吧。”
“你怎么知道?”
风砚接过石头,张口就来:“我神机妙算,我运筹帷幄,我智计无双,你不知道?”
“行,你太虚了,多吃点儿吧!”花青竹无情地嘲讽,嘲讽完,大摇大摆,扬眉吐气地走了。
“哎哟,”风砚在脑子里快速地斟酌称呼,最终称呼出一句:“阿想。”
凌想依旧是那个模样,对“阿想”这个称呼,好像没有反应一样,只是在风砚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不自在地抽了抽。
风砚见他不应,只得开始破罐子破摔,装模作样地揉起了腰:“哎哟,不行,我腰疼,我起不来了。”
凌想只是过去扶了他一下,他顺势就靠人家怀里了。
凌想觉得自己的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明明不久前还抱过他。
风砚浑身都舒坦了,他移了移,在凌想怀里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
这才对嘛,疏远什么?他本来性子就冷,你再离他远点儿,他可不就……冻住了。
酷暑固热,可秋天总会来;冬日虽冷,可霜雪总会消。
他要夏日里的“青铜冷冰鉴”,也要冬日里的“红泥小火炉”。
通灵石一开,刀光剑影,鼓角铮鸣就随之传来。
太子谋反。
“我这师兄实在是闲不住,病刚好就动刀兵,等着疼吧。”
“你说我师尊人呢?也不管管他。”
“我渴了。”风砚仰头。
凌想顺着他的话看向他干裂的嘴唇。登时就被烫到了。
他飞速撒开手,就去倒水。
“咣当——风砚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骤然一脱力,他磕到了床沿。”
凌想:“……”
他卡在半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风砚:“我要喝水。”
玲珑白瓷的杯,梨花木的桌子,通草做的牡丹花。凌想一眼扫过去,只看见了泼天的富贵。
“给。”
风砚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
他把通灵石的镜像关了,只听着声音。
少铮师兄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古来兄弟阋墙多因父母偏爱,这不是你的错,阿倾,我的弟弟,我不杀你,我可怜你,我可怜你年纪轻轻,眼里只有争抢,你小时候为了他那不值一提的爱,委屈自己让他高兴;长大了依旧为了让他看见你,鹬蚌相争使他得利。真是可笑至及。”
“你要去干什么?”
“我看他不太顺眼,去杀了他。”
“你竟然,弑君弑父,你大逆不道!”
少铮的声音里带点玩味:“你弑兄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啊,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的师尊不让我杀他呢,我听他的话,我会留着你们俩的命,我也乐意放虎归山,你们可要回来挠我,张牙舞爪些……给我添些乐子。”
“你……欺人太甚。”
声音到这里就停了。
风砚闭着眼睛跟他说话:“我说师兄,你可真不见外,什么都让我听见干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师尊答应我了。”
风砚:“……”
我以为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找我帮忙呢。
“所以你别想了。”
风砚:“……”
“师兄的心病实在不轻,留着师尊给慢慢治吧,我本想着师兄大病初愈,挑个日子拎点儿东西去斯年宫看你,如今看来,你好得很,我不去了。”风砚吼他。
风砚把通灵石一关:“好心喂了驴肝肺,呸,不对,这话怎么说来着,算了,毛驴儿,我实在无心迁怒。”
风砚顺了口气,把凌想的过去安排得明明白白:“阿想,你从前就住在这里,在隔壁的归尘殿,舟车劳顿,等你休息好了,我带你出去玩儿。”
凌想一言不发地走了,他觉得有一股气憋在心里,横冲直撞,搅得他不得安宁。
更麻烦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