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丰年,翌日雪后初霁,白被红练,张灯结彩。
皇帝罢朝一日,着长公主萧似锦主持大婚,他自己倒是待在有常殿不出来了。
风砚与凌想受邀去观礼。
“阿想,你可不知道这俩小倒霉蛋是有多倒霉,碰上谁不好,偏偏碰上了锦衣堂的人。”
“锦衣堂?”
“锦衣夜行客,魍魉夺命人。杀人的。”
“他们请我喝那什么‘奶茶’,咸得我啊,我这辈子都没尝过那么咸的东西。”
“有那么咸吗?我倒是想尝尝。”
“等着。”
“哎——”凌想抿了口酒,阿砚什么都好,就是太像风了,看不见,摸不着,总感觉……也留不住。
可是明明……他已经对我这么好了,我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感觉呢?
所以,是我的问题。
可是,可是……
凌想不欲再耗费心神,开始放空。
阿砚在行蒿境里喝过的酒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呢?也是这么辣的吗?
如果能让他尝一尝就好了……
他的视线扫过风砚的酒杯,突然端起来一饮而尽。
好像是比他自己的好喝一点。
可是他再也喝不到当年的那种了,逝去的时光不会留恋他。
叹不能回首溯流光。
他很是惆怅,他把空的酒杯斟满,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阿想。”
风砚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
凌想没想过他会当真,一时怔住了。
“来,尝尝。”碗口已然贴近唇边。
凌想咽了下去:“甜的。”
“这居然是甜的?”
风砚尝了一口,咸的。
“好啊,你骗我。”风砚坐回去,倒也没放在心上,他只是把奶茶推到凌想的那边,专心观礼,不再说话了。
凌想却以为他不愿意搭理自己了。
凌想生在五毒七情之中,对情绪的感知非常敏锐,也更容易想得太多。
究竟是留不住?还是不会留?
沉默寡言,荒无人烟的忘川将他雕琢成了如今这样。
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说,也没有那么多的人供他锻炼,他并不擅长与人交流。
有些人不爱说话是因为不想,还有一些是因为……不会。
但他本人并不承认自己不爱说话。
理由是……风砚。
毕竟那是他几千年来唯一一个主动想要说话的人。
他也不承认自己不想,就比如说他现在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却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是不说的话……有些东西,有些情感,过了特定的时候你就不会再觉得它有趣,也不会觉得非说不可。
他们会在时间的作用慢慢腐烂,变成深埋在心底的意难平。
他承认自己不会。此不会非彼不会,他毕竟不是个哑巴,他能在百乐上神问出习钻的问题之后对答如流,也能在弱冠之龄高中探花,他怎么会不会说话呢?
是啊,怎么会不会呢?
因为感情这个东西实是……不可言说。
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仅有的一点儿经验儿全是从风砚身上学来的。
风砚一但不开口,他整个人就会处于被动。
他开始胡思乱想,连风砚叫他都没听见。
他联想到八月十七的那天晚上。
彼时月上桂枝头,朦朦胧胧的月光洒下来,光影交织,经纬错落,衬得人……跟鬼一样。
是真的。
月光虽有,但终究不似太阳,周遭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东西不像鬼?
就是风砚也不能免俗。
他当时穿了件白得反光的衣服,就更像了。
不过,凌想接受良好,毕竟他是在鬼窝里长大的。
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天生辨鬼魅,识妖魔,亦可夜间视物。
他清楚地看见,风砚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就要醒了。
风砚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心结难解,又或许是在说梦话,他突然问:“你说,我们在一起,是否有违阴阳和合之道呢?”
凌想仿佛变成了木头桩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谁知道风砚自己就给圆回来了:“我管他违不违呢,违我也要,不违我更要,只要不影响别人就好了。
大不了……往后出门……”
他的话锋转得猝不及防:“我愿意为你穿一辈子的女装。
凌想道:“用不着。”
风砚:“……”
不解风情。
“惯得你。”风砚支起身子在凌想嘴上啃了一口,然后就开始尽职尽责地扮起了鬼。
他又晕了。
凌想事后确认过,风砚当时确实是在说梦话。
可他那一句梦话,搅得凌想心绪不宁了好几个月。
“用不着”之后,还有半句,他还没说完,就被啃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风砚捏着他的手腕,他那脉跳两下停一下的,神魂倦怠,动荡不安。
风砚叹了口气:不在这逗留了,回苍决吧。
临走前,风砚把苏牧礼叫了过去:“两个月后,二月十二是经纶开学典,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考虑,明年我会教你们的术数并研游,很期待你的表现。”
苏牧礼:“……考虑什么?”
风砚把晕过去的凌想带回了苍决。
“你可算是浪完回来了,这有一大堆的活等着你呢。”
风砚装听不见:“替我看他一会儿。”
花青竹的脸色已经不是一般的黑了。
“这个月加你一万灵石。”风砚淡淡道。
“好,当然,没问题,完全可以。”花青竹笑逐颜开。
风砚:“……”
“哎,等会儿,你又要去哪儿?”
“挖野菜。”
“什……什么?”
真是奇了怪了,不用它的时候它堆得哪都是,用它的时候怎么哪儿都找不到?
谁把我的人参偷了!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风砚眼眼睁地看着浮白把他的人参喂了鸡。
“你在干什么?”
浮白不明所以:“喂鸡啊。”
“你拿什么喂得鸡?”
“野菜啊。”
风砚:“……”
这怎么还一语成谶了呢?
浮白的世界很简单,不认识的作物统称野菜,不认识的动物看长相,长的像猫叫大猫,长的像狗叫大狗,长的像鱼叫大鱼,长的像鸡的叫大鸡,长的像蛇的一律叫虫子,等等等等。
“你这个月月钱扣光。”
“什么?为什么!”浮白当场就不干了。
风砚把他那一篮筐的人参抱回来:“没有为什么,我说扣就扣。”
浮白不由分说地开始认错:“帝君,我错了,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吧。”
风砚指着那只公鸡道:“你的钱让它吃了。”
浮白:“……”
没有啊。
“我不是让你带着度妄和子衿姑娘去忘川吗?你怎么回来了?”
“她不待见我,我才不去招她呢。”浮白撇撇嘴,没再追究月钱的事。她自来到苍决之后衣食从来无忧,自小就视钱财如粪土,既然帝君说公鸡吃了,那就一定是公鸡吃了。
风砚才不管那些:“你就说是我吩咐的,三天之内你搞定她,搞不定她,你就不用回了,你就去她那住着吧。黎族长想必是不会介意的,一必吃穿用度所需花费我替你出。”
药房之中药味很浓,蒸气冉冉升起,壶嘴的声音告诉他,药已经熬得差不多了。
风砚倒出一碗,然后把壶放在了聆风殿的桌上。
“行了,你回吧。”
花青竹心有余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对了,涂山神女来过。”花青竹这么说。
风砚好像没有听见。
药味逐渐弥漫到整个房间,可是凌想并不张嘴。
风砚以灵气为引,将整碗药都化作了药气,药气从肌肤腠理而入,并没有让凌想尝出一点儿苦味。
白泠烟一身淡绯色的衣裳,挽的是时下最流行的烟云髻,髻若流云,衬着她整个人温柔了些,杏眼低垂,又给她添了几分沉郁气质,不似几个月前那般暴躁了。
“我不是同神女说过,千万不要有什么事求到我头上吗?”
“帝君见谅,臣实在有万不得已之苦衷,故来叨扰,数月前不敬之罪,是臣之错,帝君说得没错,是我痴愚。”
“本君没空,也不原谅,你爱跪跪着吧。”
一个时辰后。
涂山白这个苦衷确实很苦。
最近有人纠缠她,这个人是个女的。她是苏牧礼的父亲,也是……郎才。
风砚实在没想过是这么个破事儿。
传言说上任魔尊渺柯逝去之后,其魂堕入六道轮回,只待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契机,便可重塑真身。
渺柯当年艳冠魔界,为女身时便男女不忌,不知惹了多少风流债。
如今……
“哎”,风砚叹了口气:“本君借你把剑,你回去一剑捅死她算了,别来烦我。”
等到他把昭雪剑拿出来,涂山白不自觉地开始瑟瑟发抖,风砚才觉悟过来。
“她上了你的身?”
涂山白不语。
昭雪剑克制魔气。
“麻烦魔尊自己滚出来,别逼我动手,这幽冥地火可不太好掌控。”
涂山白素来清冷的脸上染了欲色,那声音媚骨天成:“呦,瞧瞧这脾气,真讨人喜欢,真是迫不及待要见你了呢?”
风砚:“……”
他当场就把头扭了过去,隔夜的饭都快吐出来了。
小师侄,你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爹……呸……娘……呸……她不配。
风砚觉得他有必要控制一下,否则这说一句吐一句的,实在没法儿交流。
他控制了:“你找死?”
渺柯没被他影响,声音开始发嗲:“帝君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对女孩子家不可以这样的。”
“涂山白何尝不是女子,你当初怎么不告诫一下自己呢?”
“帝君问得好,那郎才是郎才,我是我,你不待见郎才跟我渺柯有什么关系?”
风砚快要气死了,要不是凌想刚好进来,他一鞭子就下去了。
凌想好像一点儿都没看见渺柯的存在,他旁若无人地走进来,眼睛里只装着一个人。
“阿砚。”他往风砚腿上一坐,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风砚很不好意思,没人的时候怎么浪都可以,但是……
怎么说呢?好吧,不说了。
凌想就不一样了,他很享受被人知道风砚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他天生情绪漠然,唯独对风砚起过这个念头。并且……一直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