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风砚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自已的腿，神色冰冷，满是厌烦，像是跟自己的腿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又像是觉察到什么，他突然变了态度，面色如春风拂面一般：“神女既然来了，就不要躲躲藏藏的了，光明一点儿不好吗？
我那素未谋面的娘亲，怎么一见面，就要打打杀杀的，咱们……还没有好好的叙个旧呢。”
他说完之后，从腰间系着的锦囊里拿了一粒解毒丹抛进了嘴里。
“你认得我？”神女不再实施隐身术，略带玩味的问。
“谁让你偏偏要用血毒杀人？”
“在我意料之中。”神女神色平静，竟是一点儿都没生气。
“现在知道也不晚，只是我很好奇，你要杀我，为什么不早点儿杀，我小时侯你杀我还不是手到擒来，非要等到现在？你……当初又为什么给我自由？”
“那你呢？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儿说，你只要先下手为强，幽冥地火之下，我自然灰飞烟灭，你又是为什么要给我机会？”
“因为你没有啊。”
凌想和风焕刚好走了进来，两人同时脚步一顿。
“男孩还好，神女该知道……一个女孩若是没有母亲，她的成长过程该是多么艰难，阿焕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我们没有娘亲，我没回过，也没想过，不过后来见了你，我才发现，我心里原来……也是有些期待的。”
“你可真是长了一张会说话的嘴，真叫人舍不得。”
风砚有恃无恐：“你本来就舍不得。我听说神女修苍生道，世上能几人有此殊荣，以心怀苍生入道，用苍生做道心的啊。神女本就光风霁月，泽被众生，不必自谦，只不过求而不予，自取灭亡，神女累了倦了罢了。神女渡了神劫，想必与天同寿，永远自由，神女爱苍生，不爱一人，更不爱子女，您请回吧，我不爱苍生，只爱一人，承不了昆仑神位。”
“既是如此，倒是可惜了你白白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过你放心，你的劫难到这里，就已经完了，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来昆仑找我吧。”神女说完，就像来时一样，化作了彩蝶蹁跹。
“你们俩站成神荼郁垒装门神呢？快过来扶我一把啊。”
风焕先行一步，可是风砚却只抓住了凌想的手，然后顺势躺进了他怀里。
风焕：“……”
嫁出去的哥哥，泼出去的水，娶了郎君，忘了妹妹啊。
“麻烦哥哥你给解释一下？最近你说话我可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了，我每个字都听得见，每个字都听不憧。”她屈膝蹲下，手自然压住了风砚一片衣袖。
“谁让你当年不好好学习，不知道了吧，不告诉你。”
“你这可就倒打一耙了啊，明明是你，你当年可是亲囗说过你平生最讨厌学习，我可以确定以及肯定，经纶和师尊都没有教过这些。”
凌想伸手把风砚的脸转向自己：“到底怎么回事？”
风砚拿出一面镜子。
“昆仑镜？”风焕惊呼道，可是这面镜子不是早就碎了吗？
“对，你们看吧。”
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栏。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镇之。南有耀光海，北有四绝山，东有澄泉，西有玄明海。
昆仑之巅，偏偏又终年积雪，是以昆仑神殿冰冷异常，神女从小就就被告诫说不能离开这里，否则昆仑将倾，苍生将有大劫。
昆仑山有四位守护神，陆吾，开明，英招，西王母。
这话就是陆吾告诉她的。
但是这话又是谁告诉陆吾的呢？陆吾说了她就要信吗？她凭什么要相信陆吾呢？
她问陆吾，陆吾说他也不知道。
所以……她就要为了虚无飘渺的“无”一辈子困住这冰冷的宫殿吗！
凭什么？
她生来便有天地传承，可是“传承”，传承自谁？天地吗？天地是活的吗？如果不是活的，那么这传承是谁给她的？死物吗？鬼吗？可是鬼魂又为什么不是活的？他们有思想，有动力，有……她梦寐以求的自由，他们凭什么不是活的！
天地凭什么“死”了这么多年，都不来看她？她难道不是天地的女儿吗？
为什么？为什么？
神女手中的白瓷花瓶应声而落，雪水洒了一地。
神殿的地板是玉做的，玲珑剔透，可观己，亦可观众生。
她看见自己流了一滴泪，消失在雪水中。
人为什么要活着，又为什么要死去？人为什么不能一直年轻，偏要苍老？一直年轻岂非免了轮回苦？偏偏要献祭一生般的繁衍生息，代代轮回。
“殿下，怎么了？”西王母慢慢走向她，在她身边蹲下。
西王母抓住她泛着湿意的手，替她蒸干，又抹了她的泪水，见她不答，便又问了一遍：“殿下，怎么了？”
“我想出去，我想出去，王母，我想出去。”
西王母不停地擦她的眼泪，以头相抵，那是很亲昵的动作。
她道：“殿下，外面不安全。”
“不安全？哪里安全，如若我为人所害，该被人唾骂的从来都不是我，是那些大奸大恶之人！善良不是罪，美貌也不该是过错啊，王母。”
“那么，殿下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出去，我想要很多人陪我，我想要春日里的桃花水，盛夏天的麦浪海，金风里的飞鸿影，北风中的折竹声。我想要真的，我不要透过昆仑镜去看，我要真的……”
西王母的话若真若假：“殿下不愿意我们陪了吗？”
“不是，只是……无聊。”神女说了平生第一个谎，她确实不太愿意。
她觉得自己就是笼中鸟，而他们就是逗鸟的人。
他们的爱于她是个负担，既是负担，为什么要在意？
爱既然不求回报，那她好像也没有回报的必要吧。
至于不回报就是白眼狼的说法，不在意就好了啊。
总归，他们是不会这么想的。
“殿下，睡吧，睡一觉就会好了。”西王母温柔道。
“好。”
神女许是哭得累了，没一会就睡着了。
西王母守了她一会，突然轻轻地笑了。
她站起身，发上首饰微微动了一下，金箔银珠做的簪，螺壳云母造的扇，间杂丝绸发带垂落，尽显雍容华贵。
走路时步步生莲，步摇一步一摇，走到门囗的时侯，步摇甩了一下，那是……西王母在回头。
“王母？陆吾？英招？开明？”神女垂头丧气，去哪儿了啊。
神女左顾右盼，心中懊侬，人呢？
她找着找着不知不觉就着了急：“你们在哪？”
这时，她的面前出现一只仙鹤，当然，那是幻影。神脉威威甚重，生灵草木止步，除外四位守护神外，神女能看到的生灵一切都是假的。
仙鹤叼来了几封音讯。
“殿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出去吗？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如果说昆仑是天脉，是神脉，那么忘川就是地脉，是人脉。昆仑神魔交织，忘川人鬼混杂。所谓的天道，我们一般认为它是历代天神留下的神力凝聚成的规则法度。而昆仑与忘川恰恰又是天道法力最盛的地方。这些神力如果不加保护，它会散，一但散去，世间将不在有天道存在，没有规则，没有秩序，你的存在，本是为了盛放这些法力。如果你离开这里，又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保护这些法力，天道自然大打折扣，苍生必然有劫。”
王母，你的意思……我就是一个容器，我活着就是为了死吗？！！神女不顾形象地坐在了地上。
“殿下，你不是一直问我道是什么吗？我从前一直回你道可道，非常道，其实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可是，今天，我必须给你一个答案了。佛说大道三千，当然，三千只是一个概数，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不对，这其实是我的意思，世上有很多条道路等着殿下去走，或者殿下可以去开发新的道路，全看殿下的选择。道可以是规则，法度，德行，也可以是道路，思想，技艺，是非如何，也全看殿下的心了。我很期待殿下能找到自己的‘道’。
以上全部都是我的意思，跟人家老子和佛没有半分关系，你要是一定要用‘道可道，非常道’来跟我杠，那我也没办法。
不过，你现在可不能在骂我，也不能在跟我杠了啊，殿下，保重。”
英招，为什么你“必须要给我一个答案”呢？神女意识到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生死这个问题，实在没什么大道理好讲的。殿下你自行悟去吧，后会有期了，殿下。
开明一如既往的言简意骇。只是……他们要干什么呢？
神女整个人一怔，开明的声音再次传来：“哎哟喂，小陆掐我，掐我不也不说。”
“殿下，万安。我们去了。”开明的灵讯里传来陆吾的声音。
神女愣愣地，还没有缓过神。
她睡了一觉，于是……他们果然没在陪她，如她所愿。
去哪呢？
他们都死了。
她的守护神为什么要离开她呢？她没有时间去思考了……
神山大震。